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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得说了什么神奇的话。
※ ※ ※ ※ ※
我们老是迷路。在特拉维夫,找不到往耶路撒冷的标志;在耶路撒冷,又找不
到往伯利罕的指标。指标往往忽隐忽现,在一个重要的十字路口突然不见了,由你
去猜测,而猜测的路又往往是错的。
“请问往耶路撒冷的公路入口在哪里?”卡碧探头出去,大声的问。
大肚子的女人叽哩呱啦比手划脚一番,卡碧听得糊里糊涂,打开车门,女人坐
了进来。
“她说她带我们去,反正她那边也有车可搭”
两个人讲希伯来语,声音很大,话很多,表情丰富多变。
“她说她九月临盆,是第三个了”
“她说以色列要完蛋了!阿拉伯人杀犹太人,犹太人杀阿拉伯人。上星期放火
烧阿拉伯人房子的犹太人是她的邻居”
“她问你们中国是不是也有种族问题?左转还是直走?她问你们的小孩几岁了?
你们是做什么的?瑞士一定是个非常美丽的地方,她很向往”
瑞士确实是个美丽的地方,可是那个美丽地方的人,绝对不会坐进陌生人的车
子里去为他们带路。瑞士人或许会开车让你跟着走一段,但他不会坐进你车里;距
离太近,人的气味会令他坐立不安。
※ ※ ※ ※ ※
市场到了。一个拖着长裙子的老妇人深深的弯下腰,捡拾地上的菜叶,一把把
丢进身边的竹篓。两个荷枪的军人站着聊天,他们卷起袖子,敞开胸口,露出浓密
的毛发挥身冒着热汗。以台湾军人的标准来看,以色列的军人个个服装不整、行为
不检士兵抽着烟、坐在地上、歪靠在墙上,或者与女朋友搂抱依偎着过街,到
处可见。而他们在战场上的彪悍却又举世闻名。也许真正在作战状态中的军人反而
不会去重视表面上的服装仪容吧!
士兵的对面,站着一个一身墨漆的犹太教徒:一顶黑色的高帽,一大把黑色的
胡须,及膝的黑色大衣下露出黑色的裤角、黑鞋。他正弓着腰,散发“福音”。
熙来攘往的人对“福音”却没什么兴趣,眼睛盯的是摊子上红艳艳的水果蔬菜,
卖莱的小贩大多是以色列的“次等公民”——阿拉伯人。一个深肤大眼、十二三岁
的男孩正在叫卖他的摊子——十只嫩黄的小鸡叽叽喳喳叫着。一个爸爸把十只小鸡
装在一个蛋糕盒子里,旁边的孩子兴奋得手足无措。
卖西瓜的汉子高高举着一片鲜红的西瓜,大声喊着:“不好吃包退!”几个水
果贩子开始击节歌唱,一个唱:“我家东西最新鲜”,另一个接着:“我家东西最
便宜——”。一来一往,有唱也有和,市场里响起一片明快的节奏,压住了鸡鸭的
呱呱声。
“以前他们唱得更起劲呢!”卡碧摸摸摊子上陈列的三角裤,一边说:“可是
有犹太人批评,说那么大声有失文雅,是不文明的表现,外国人会笑话”
经过一条窄巷,穿着汗衫的老头子从斑驳的窗口探出半个身子,对我挥挥手:
“喂,你们哪里来的?荷兰吗?”
卡碧对我眨眨眼说:“他大概没见过东方人:荷兰大概是他所能想像最远的地
方了。”
“上来喝杯咖啡好不好?”老头用力的招手。
我也对他招手,他破旧的窗口摆着一盆红得发亮的天竺葵:“也请我的丈夫吗?”
“你的丈夫不请!”他大声的喊回来。
※ ※ ※ ※ ※
晚上十点了。住宅区的巷子里还有追逐嘻戏的孩子,放纵的脚步,快乐的嘶喊。
公寓里都亮着灯,电视的声音从一家一家敞开的阳台冲到巷子里来。频道声音大概
不能不转到极大,因为隔邻的、对门的、楼上楼下的电视声形成强大的声网,不开
极大就听不见自己的电视。
“你觉得很吵吗?”卡碧说:“哈,现在已经很好啦!我还小的时候,有电视
的人不多,街坊有电视的人家就把电视放在阳台上,对街播送,大家看。不看不行,
不听更不行。幸好那时候只有一个频道,家家都发出一样的声音。现在却不成,你
得压过别人的声音才听得到自己的。”
不晓得从哪里传来歌声,透过麦克风的扩大,像电流一样一波一波传来。
“吵死了,”卡碧的母亲摇摇头,“吵了三天三夜,好像是暑期什么游乐会的!”
从窗口望出,操场那头似乎有万人攒动,“你瞧,对面那栋公寓就是我儿子住
的,可是从这到那,你相不相信,居然没有路,建筑商互推责任。我又半身不遂,
到对门找儿子还得叫计程车来绕好大一圈,唉!真要命,谈什么效率哟!”
“我写了封很生气的信给特拉维夫市长,”卡碧背靠着窗外的“铁窗”说话,
“他倒是马上就回了信,说下星期要亲自来我家了解情况。”
※ ※ ※ ※ ※
这一张织毯真美。粗糙的纹理,似乎还讲着沙漠与骆驼的故事。褐色的树干上
织出鲜绿的叶子,叶子边飞着彩色的鸟。在方舟中躲水灾的诺亚会放出一只鸽子,
见衔着一枚叶子回来,遂知道水已经退了,让万物重生的泥土已经冒了出来。织这
张毯子的人,是在回忆诺亚的故事吗?
“五百块美金,马上卖给你!”留着小胡子的店长很果断地说。
我爱在耶路撒冷的小市场里买一张诺亚的织毯,但是卡碧说过,讲价是国民义
务。
“一百块!”我回价,作出果决的样子,其实心很虚。
“一百块?”小胡子很痛心,很不可置信的撩起毯子,
“这么美丽的东西才值一百块?”我也要心碎了,是啊,这么美丽的东西,怎
么只值一百块,但是我的脚在往外走。
“回来回来,拜托拜托,有话好商量嘛!别走别走——”
他扯着我的手臂往里拖,行动敏捷的拉出另一张织毯,也有绿叶与鸟,但颜色
比较暗淡。
“这一张卖给你,三百块,只要区区三百块!多给我一毛都不要。”
“那一张,一百块!”我在简化我的语言。在小说的技巧中,语句越短,表示
一个人越果决。
“小姐,”小胡子很痛苦的闭上眼睛,“你知不知道,织毯工人要吃面包?他
还有很多个小孩要吃面包?我有五个小孩,我也要吃面包。”
他眼睛一亮,伸出四个指头,“四百?”
“一百五。”
“三百五?”
“一百五。”
“两百,两百就好了。真的,两百我跟我的孩子就有面包吃了。”
我叹了一口气,给了他一百八。扛着我的绿叶与鸟走出狭窄的市场,走进一条
石板路,是名叫“耶稣”的那个犹太人曾经背着十字架、血滴在石板上的那条路。
黄昏的太阳把城墙的影子映在窄窄的路上,一个全身披着黑衣的老妇人坐在阴影中
织绣。
※ ※ ※ ※ ※
又是机场。站在干净得发亮的地板上,人们礼貌地低声细语。等候亲友的人服
装整齐、姿态优雅的站着,不露出焦躁的神色,不挤到门口去。与别人保持相当的
距离,以免彼此干扰。接到了亲友,没有人放任的狂喊。只是拥抱,低声的问好,
回到自己的车里再大声谈话。
公路上车子稀少,井然有序,没有任何喇叭声、急刹车的尖锐声。停车付费,
全自动化,没有找错钱的可能。
转进车库时,我看见人行道上一条大狗,狗的主人正在弯身把地上的狗屎捡进
手中的塑胶袋里。
我又回到了瑞士。
在公园的花径上相遇,瑞士人会与你礼貌地说“早”。在板凳的两头分别坐下,
他会微笑地说:“今天天气不错呀!”你们可以每天在公园相遇,每天在板凳上说
几句话,但是他绝对不会开口请你到他家去。
他会亲切的帮你把婴儿车抬进公车里,会把门撑着让你进去,会把位子让给你
坐,但在同车的这一路上,他与你唯一会说的一句话,是“再见!”他不会问你来
自哪里、往哪里去、住在何处、做什么事。碰到一个非常多话的人,在说“再见”
之前他会说一声“今天天气真好。”
在信箱里突然出现一张素雅的讣闻:何年何月何日葬礼在何处举行,地址与我
的一样,—显然是同一栋楼里的人,整栋楼也不过十户人家。可是这死者是谁?我
不认识。发讣闻给我的人,也不知道我是谁。在这美丽的公寓住了一年,邻居之间
唯一的沟通是楼梯间一声匆促的“你好”,面容还没看清楚,人,已经消失在门的
后面。哪一家住了多少人?不知道,因为从来不曾听过吵架、欢笑、电视、音乐、
儿童的追逐声、厨房的炒菜声。整栋楼有侯门深似海的安静。
在和气、礼貌、优雅的“你好”后面,总是透着一丝凉气,人与人之间冻着冰
冷的距离。
于是我想起在士兵腿间玩躲猫猫的幼儿,对陌生人毫无间隔坐进车为我们带路
的女人,耶路撒冷那个为“孩子的面包”努力而热切地奋斗的店主、菜市场中裸着
流汗的胸膛击节歌唱的摊贩、比手划脚脸红脖子粗吵架的工人人的声音、人的
愤怒、人的汗水、人的眼泪,像一个蓄满了水的气球,而有落地就要炸开的饱满沉
重。
人的味道,真好!
黄昏,来到湖边。向湖心游去,野鸭子的水纹与我拨出的涟漪轻轻吻合。水草
将湖水浸得碧绿,水在肌肤上的感觉,像柔软洁净的丝缎。五百个人所在的湖畔营
区,寂静无声,瑞士人在静默中低声细语,小心翼翼地不去打扰别人欣赏夕阳湖光
的心情。
走过住宅间的小巷,听不见任何电视的噪音。清晨,吵醒我的是浓密的树叶里
嘹亮的鸟声。到公园里漫步,花径草坪上不会有垃圾、狗屎、玻璃碎片。公车的座
椅上,不会有嚼过的口香糖、泥鞋印。在人行道上走着,不会有脚踏车从你身后赶
来。骑着脚踏车,不会有行人在前面阻碍。开车的时候,不会有老兄慢条斯理的点
烟,挡住去路。
美丽、安静的环境,真好。
※ ※ ※ ※ ※
可是为什么美丽的环境里总是住着冰冷的人?为什么热情可爱的人总是造出杂
乱吵闹的环境?似乎个性中一定要有那么一股令人冻结的凉气,才培养得出文明幽
雅的环境,可爱的人与可爱的环境,竟是不可兼得了。
辑二 都是过客
一个美国人死了
你听过“克林贺夫”这个名字吗?
大概没有。但许多欧美人记得这个名字。三年前,他所搭的一艘游轮被中东暴
徒劫持;在剑拔弩张的冲突中,这位上了年纪的美国游客被枪杀了,尸体丢进了地
中海。
在幕后为劫船献计的是阿巴斯,“巴勒斯坦解放组织”的要员。两个月前,当
阿拉法特在阿尔及尔对世界宣布阿拉伯人的和平新立场时,美国记者尖锐地逼问阿
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