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家属之间开始聊天了,陆陆续续又来了很多关系比较远、非直系的亲属,相互间热情友好地打招呼,与其说是来看望病人,不如说是一次病人家属们的聚会。他们聊起孩子的婚事,要帮助介绍对象,被帮助方顿时来了精神:〃多大了,属什么的,在哪上班,手机里有照片吗?〃
病房旁边是水房和卫生间,一个四十多岁的女清洁工正在水房门口干着活儿,已经和家属们混熟了,边参与聊天,边忙乎着。她把用完的输液瓶瓶口的铝圈剪下来,归成一堆儿,拔掉橡胶塞,归成一堆儿,剩下的玻璃瓶放一堆儿,三样儿,分开卖钱。
剪刀剪开、铝盖儿碰撞、塞子被拔掉、玻璃瓶碰撞,带出一串清脆的声响。在一堆空瓶中,混迹着一个没输完的瓶子,清洁工剪开铝盖儿,拔掉塞子,倒掉液体,空瓶归堆儿,动作熟练,一气呵成。
〃这怎么还剩半瓶没输完啊?〃家属问。
〃输一半好了呗,或者输一半人没了呗!〃清洁工不以为然地说着,多一个瓶子,比少一个人,对她更重要。
众人呵呵一笑,继续找话题聊天。
何小兵觉得,在这种时候,无论是谁,跟病人有没有关系,都应该怀着对生命的敬畏,保持肃穆,而他们却依然没有忘记扮演自己的角色,爱讲笑话的还在讲,爱装B的还在装,不说话的依然不说话,有人依然保持着平日的优雅,平时傻了吧唧的依然在犯傻,看来人是难以改变的动物。
当那些人还在扮演着自己的角色的时候,也有人在那儿默默地坐着,哪儿有什么情况了就站起来,需要帮忙就伸把手,没事儿了再默默地坐那儿。人和人也是多么不同的动物。
姥爷的一个老哥们儿来看望,七十多了,脚有些跛,走路有点儿费劲,家人搀扶着他。他安慰着家属,说姥爷会没事儿的,几年前,他也脑出血过,昏迷了五天,最后还是醒了。他攥着何小兵妈的手说:〃放心吧,命没那么不经折腾。〃
老哥们儿在家属身边坐着,靠着病房的墙,虽然陪着没什么用,但还得这样做,既为了别人,也为了自己,人很多时候处于这种时刻。
老哥们儿岁数太大了,家属让他回去休息,老哥们儿又陪了一会儿,拖着跛腿走了,留下一句话:〃明天我再来看老哥!〃
看着他一瘸一拐的背影,何小兵想,或许生命真的没那么脆弱。
粥熬好了,交给护士,护士拎进病房,过了一会儿拎出空桶,交给家属:〃都打进去了啊!〃容不得家属再问点儿什么,就消失了。
到了探视时间,只有五分钟,家属们堵在门口,争先恐后要进去看看,一次只能进两个人,谁离门口近,谁就套上消毒服,先进去看看,带着难舍心、怜悯心、好奇心。
先进去的人出来,消毒服换给后面的人。表妹怕看到姥爷的样子后难受,拉着男朋友的手进去,一个女护士明察秋毫:〃还拉手进来了!〃听语气,她在感情上受过不浅的伤害。
何小兵最后才进去探望,姥爷带着呼吸机,闭着眼睛,腿脚都有些肿。何小兵俯下身,找到姥爷的手,握住,看着姥爷,姥爷一动不动。
何小兵往前挪了两步,凑近姥爷说:〃姥爷,我回来了。〃
何小兵感觉姥爷的手指轻轻跳了一下,贴在姥爷耳边悄声说:〃你想吃什么啊,我给你买去。〃
姥爷还是一动不动,这时,何小兵发现姥爷的眼睛里流出两行泪水,顺着太阳穴,流向枕边。何小兵擦去姥爷的眼泪:〃你快点儿好了,我等着你带我玩儿呢!〃
姥爷还是安静地躺在病床上,何小兵不敢确信眼前这个人就是多年前带着他在河里游泳上蹿下跳的那个姥爷。何小兵觉得病房里的一切太可怕了。
结束探视的时间到了,大夫护士连劝带推地让何小兵离开了病房。何小兵没有看到姥爷的眼睛,没有和姥爷的目光相遇,他想象不出,如果两人对视了,他会是一种什么心情。
何小兵出了病房,众人在议论着自己刚才都看到了什么,讲述着自己看到的独特细节,似乎在证明着自己观察得比他人仔细。
何小兵什么也没看见,只有悲伤。那个情景下,怎么可能还冷静得看得那么清楚呢。何小兵掏出手机,按了起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同时也为了掩盖悲伤。
人们的乐观持续到了吃完午饭,当他们讨论着医院的空调不够凉快,和病人太多,医院再盖多少楼也不够住的时候,大夫突然从办公室出来,进了病房。众人预感不好,纷纷起身,透过门缝儿和门上的小窗往里看。
片刻后,大夫从病房出来,光看表情,就知道答案了。
〃情况不是太好,家属做好准备吧!〃大夫适时地表现出了让家属能接受的态度,然后又进了病房。
家属们沉静了,给孩子介绍对象和显示自己观察力敏锐终于在这时变得不重要了,坐在各自的凳子上,低着头,沉思着。很多人都会在某个时刻莫名其妙地哭起来,可能是想起和姥爷共同相处的某段美好时光,或者对生命的无常感到无奈。
有人在给寿衣店打电话,报上家门,让人带上已经挑好的寿衣准备过来。
没过太久,大夫第二次出来了,手里拿个本,本上拴根儿笔。
〃我们尽力了,但是没有办法。〃大夫目光稍稍低垂,递上本,举到何小兵的大姨面前,接触这几天,已经摸清家里的人物关系,知道她是家里的老大,〃签字吧!〃
虽然大家已做好心理准备,但是当这一时刻到来的时候,还是难以接受,眼泪同时落了下来。
大姨毕竟是老大,叮嘱众人别哭,然后自己流着眼泪,接过本,筛糠似的在本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悲伤得来不及细看内容,或许这是解脱的时刻,既希望它到来,也希望它不要到来。
女家属们在一旁哭,女清洁工还在剪着瓶盖,没事儿人似的劝说掉眼泪的家属想开点儿,别上火,哭声和她干活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别的病房的家属端着盛着大小便的各种器皿,艰难地在人群中穿梭,举着在家属的头顶上走过,已经没人关心他们手里的东西会不会洒在自己身上。厕所该打扫了,里面的味道飘出来,也没人计较了,面对死亡,清新的空气不那么重要了。
寿衣店的人来了,抽着烟,表情平静,不慌不忙,听完家属的嘱咐,掐了烟,进了病房。
家属们等待着,又陆续有更多的家属接到电话后赶来,病房门口的人越聚越多。
女清洁工在水房里和一个来接水的男人大大咧咧地打闹着,蛮横但饱含蜜意,让人羡慕。这时候作为病人的家属,你会觉得,健康,比拥有什么好职业、好名望更重要。只要还不想死,健康就是最重要的。
姥爷被穿好衣服,从病房推了出来,盖着一块黄色的布,露出一双脚,穿着布鞋。这双脚曾踏着自行车带何小兵四处游玩,曾走着去何小兵学校给他送吃的。如今,这双脚再也不能动弹了。
哭声四起。
何小兵这时候意识到,姥爷实实在在地没了。
姥爷的去世,留下了许多让活着的人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的义务,最后一项还是吃饭。
饭馆的大厅坐满了一桌桌的人,嗑着瓜子,抽着烟,等着上菜,并表现出疲态,讲述自己多少天没睡好觉了,陪护了多长的时间。很快他们的嘴就被上来的菜堵住了,特别是刚才哭得差点儿咽气的人,到了这个时候表现得格外生龙活虎,饭量特别大,似乎是在补充之前的消耗。久未见面的熟人和亲人,开始干杯了,并不急于下午还要上班。小城市的人生活在人情里,只要打个电话,说有喜酒要喝,或者谁没了,就可以不去上班了,无论单位有多重要的事儿,当然也不会有太重要的事儿,在这里没什么事儿能重要过婚丧嫁娶。
何小兵因为没有需要跟他喝酒的人,匆匆吃饱便离席了。还要等其他人吃完一起坐车去姥爷家说事儿,何小兵没走太远,在饭馆附近转悠。心里在想,自己从此以后就没有姥爷了,那种隔代的亲情的归宿没有了,可怎么办?想来想去,觉得也只有面对,除此之外,还能怎样呢,但面对的时候如何能坦然呢?何小兵觉得,自己还有很多东西需要掌握。
人们终于吃完了,叼着牙签,大摇大摆地出了饭馆。何小兵这时候突然发现,在他回来以后的这几天里,竟然有人吃胖了。
到了家楼下,这么多年过去了,小区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楼体更陈旧了。不知道现在管理小区的是物业还是居委会,还在出着黑板报,上面用各种颜色的粉笔写着当月的时事大事和当季的健康饮食疗法,文字边缘,是一串串S形曲线和几何图形构成花边,散发着挥之不去的小城市气息。
进了家,何小兵说了一句〃我困了〃,便进了自己那屋,没再出来。这屋已经不像他的屋子了,多年未住,被何小兵父母改造得面目全非,墙上的那些摇滚海报都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硕大的中国结,书桌上的那些磁带不见了,不知道被收拾到哪里还是处理了,只有床还是那张床。
何小兵的妈来叫何小兵,让他出来有话说。何小兵已经躺下,说太累了,有事儿明天再说,然后翻了一个身,脸冲墙,不再有任何表示。何小兵的妈只得退出房间,关上了房门。
何小兵躺了半天也没有睡着,听见屋外父母的谈话,何建国要出去下棋,何小兵的妈不让,何建国只好打开电视,嗑着瓜子,不停地换着频道,最后停在一个小品上。
何小兵躺在屋里,能想象到这些年父母每天晚上的生活:吃完饭,把碗刷了,坐在电视机前,无论节目是否好看,也要一直看下去,直到睡觉的时间到了,期间要嗑几两瓜子,换几个坐卧的姿势,唠几句闲话,然后洗漱,检查门窗是否关好,上床睡觉。不仅他们这代人如此,或许王大伟和他媳妇也将过这样的生活了。
何小兵藐视这样的生活,同时也羡慕这样的生活,至少他们还能安心地坐在电视机前,而他,已经无法心如止水地做一件这样的事情了。
第二天起来,屋里没人,早饭摆在桌上,何小兵剥了一个鸡蛋,塞进嘴里,躺在沙发上吃。旁边放着一本复印的书,是何小兵他妈看的,是某传销商品的教材,她退休后不甘寂寞,总想再干点儿什么,经朋友介绍,接触了这事儿,拿了点儿资料先看着。
何小兵翻了翻,这是一本给人洗脑的书,里面尽是些煞有介事只能在理论上成立的名人警句,并把一些但凡有点儿社会经验就能分辨出的谬论当成真理让你相信,其中已经渗透了让你付出金钱并防止你清醒的技巧。知道是怎么回事儿的人,自然明了;不明白怎么回事儿的人,便会信以为真。人的认识水平在这时起了作用,水平有限的人,愿意相信也只能相信,脑袋里没东西,就会被这些东西填满。他们打着让你身体健康、家庭幸福、收获财富的旗号,这三件事情不会让任何人拒绝,于是那些水平有限的人便欣然接受了号称能实现这三件事情的荒谬理论并付诸实践。
何小兵宁可让她妈闲着也不愿让她做这种事情,出屋把书扔进垃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