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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是一些青年新进人物,他们的想法与那些主持人的观念不尽相同,很注重让学生们了解一
些新事物。因此,在学生的脑海中,不仅有孔夫子,也有拿破仑、华盛顿、牛顿、瓦特和卢
骚等等。学生们确信地球不是平面的,而是球型的;圣人不仅出在东方,也出在西方,而且
他们之间的学说也并不是一致的。中西文化的激荡情景,在我们小学堂里就是这样开始的。
满清政府为了镇压这区域中可能再度发生叛乱,在本县增设了一个兵备道衙门,派来了
一个新道台,建筑了新道台衙门和新的兵营,并加派了一队新式的洋枪部队,驻扎在城内及
其附近各要隘。这批新官新兵的到来,横行霸道,人民负担增加,地方纷扰百出。这兵备道
还经常出些镇压造反的告示,也有过杀革命党的行动,这类事曾被一些同学们认为是满清王
朝的垂死挣扎,表示痛恨。
离萍乡县城十六里的安源煤矿,是从一八九八年(光绪二十四年)起由德商创办的。随
之,萍乡安源间的铁路于一九○五年延长到湖南的株州,不久延长到长沙。交通和矿业的发
展引起了社会上许多变化,其中最显著的是洋货店成为县城里的最大商铺,洋布、洋油、洋
钉等货物逐渐向四乡推销,使一般手工业受到重大的威胁。
在落后区域中新式企业和舶来品的侵入,往往要引起旧势力普遍的反抗,这在萍乡也是
如此。当时形形色色的谣言在县城内和乡间传播着,不是说铁路破坏了风水,弄到祖宗坟墓
不安,就是说每天要用小孩子抛入火车头的烟卤中去祭祀,火车才能行走,煤矿矿井的烟卤
每天也一样要用小孩子的肉体去祭。这些谣言显示出当时一般人对于火车煤矿这类新事
物的痛恨心情。
至于洋布、洋油、洋钉等也同样视为可恶的时髦。当我从县城里穿着洋布时装回家时,
我祖父见着怒不可遏;我父亲从上海带回来的洋灯和其他洋货,也同样是老人们看不顺眼的。
他们根本就讨厌洋货,也不喜欢他们的子弟那种趋时弃旧的举动。他们仍是赞赏苏杭出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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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回忆》第一册
大花绸缎那样的珍品,对于呈现在他们面前的这些变化,叹惜“人心不古,世风日下”!
可是我学堂里一位聪明的地理教员黄先生却有不同的见解。据他看来,火车固然夺去了
许多跑脚力的、抬轿子的、划般的人的饭碗;机器煤矿固然打击了许多土式小煤矿,洋货固
然排除了土产,但是厌恶咒骂又有什么用呢?中国再不能闭关自守,中国要自强起来,并不
是铁路矿场洋货不好,而是要中国人自己能制造机器管理企业就好了。我们学生目击火车、
矿场、洋货等新事物的优点,再也不会附和旧的观念,而对于像黄先生这样的议论更是日益
倾倒。
反对旧的、腐败的和不合理的东西,中国必须富强起来,以及中国人不再做东亚病夫等
观念,大为新进者所向往。小脚、鸦片、迷信、官厅,是当时最受攻击的四大对象。妇女缠
足是中国由来已久的恶习,当学生们看见他们自己和别人家里强逼女孩子包脚时往往会跑去
大吵大闹一番。声言这是虐待女子,其祸足以弱种亡国。吸食鸦片烟的人在萍乡虽不算多,
但学生们偷着去毁坏亲友们吸鸦片用具的举动,也是发生过的。打庙宇、毁神像、反对向泥
菩萨求药方、问吉凶等类的事,更是轰轰烈烈的排演着。学生们常常因此与一般善男信女发
生龃龉。衙门官吏差役的那种作威作福,鱼肉乡民的凶狠样子,是青年人看不顺眼的,常借
故去嘲弄官吏,故意损害衙门的威信。这一切的一切,可说是一种初期的社会改革运动。不
过还没形成广泛的有组织的行动,往往只是一哄而起的闹上一阵而已。
反对蓄辫子,是反对满清政府的富有民族意识的重要象征,也是青年们特别起劲的事。
一九○八年十一月间,光绪慈禧相继去世,我在辫子上戴着一条白布的孝带,从家里回到学
堂,曾大受同学们的嘲笑,因此我不得不把孝带立刻除下来。那时同学们不仅反对为帝王戴
孝,而且根本讨厌辫子。他们起初说辫子会弄脏衣服,不好看又不方便,后来就简直咒骂为
猪尾巴,甚至暗中指它是满清奴仆人的标记。
一九○九年的一个晚上,我们学校里有几个同学准备了几把利剪,首先剪去他们自己的
辫子,预备把全体同学的辫子一齐剪掉,如果有可能的话,还预备乘学监(即校长)和所有
教职员睡觉的时候,也偷偷的把他们的辫子剪掉。在他们有趣的想像中,大概是想看看全校
四百余拖着辫子的师生忽然没有“尾巴”了的奇景。结果他们只剪了二十九个同学的辫子(连
他们自己在内),就被发觉禁止了。当时学监舍监们对于这件事忧伤得如丧考妣,认为这是
反叛的行动。他们更觉得自己是犯了教导无方,形同叛逆的重罪,恐惧着他们的脑袋有些靠
不住了。
我们学堂是属于萍乡教育会管辖的,所以教育会的会长对这件剪辫子的事要负最高的责
任。这个会长名叫喻兆藩,翰林出身,曾做过浙江布政使,是一位著名的官员,那时丁忧在
家,致力本县教育事业。这位老先生听到这个坏消息,连忙从乡间赶到学堂里来,非常沉痛
而严厉的向学生们训话:“剪辫子就是造反,决不许可。”这位会长与我家有亲戚关系,还特
别向我和其他几个也是他亲友的子弟们严加告诫,表示他深切关怀的意思。好在这位满清官
僚和官厅来往很密切,神通不小,经过他的多方疏通,这宗祸事才算弥缝过去了。剪了辫子
的二十九个学生各记大小过各二次,只差一个小过就要开除学籍,而且限制他们在学堂内蓄
起头发,恢复辫子后才准出外。从此以后,学堂的管理是更加严格了,学堂当局想尽种种方
法,不让“异端邪说”再行侵入,不许学生谈论时事,只是专心致志于经典的攻读。
虽然如此,我们还是可以从少数教员和一些亲友中,得到一点有关变法维新和革命排满
的消息。一般说来,外间的新书刊是不容易进到这个区域和我们学堂来的,但同学中也有人
偶然得到一些从上海、长沙来的片断的违禁书刊。偶然得着了,那我们就如获至宝,暗中传
阅,交头接耳的传说开去。
一般青年的思想是在从一点一滴的社会革新,走向更急进的政治改革方向去。日本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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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新、甲午一战,中国屈膝,继之乙巳又败强俄,这种维新强国的例子,确给予了当时积弱
的中国的青年们以莫大刺激。他们痛恨满清政府的顽固守旧,腐败不堪,将酿成亡国灭种之
祸。如此痛心国事的感触,已为一般青年所共有。
可是天下事,在同一时代背景,同一设想之下,却往往会产生不同的结论,当时维新论
者认为效法日本的维新立宪,就可以自强;而革命排满反足引起长期混乱,招致瓜分亡国之
祸。革命论者则认为保皇变法,无异痴人说梦;非根本推翻满清政府,中国无法得救。这种
孙中山先生的革命观念和康梁的维新主张在青年们中传播着,并且引起争论。
因变法维新而被幽禁的光绪帝竟死在慈禧的前一天,几乎无人不相信这是后党的恶毒阴
谋。这一宫廷可耻悲剧的演出,使维新派失去了保皇的依据。溥仪以三岁稚龄登基。载灃摄
政,亲贵权势反更增加。所谓预备立宪,显然是虚伪的粉饰。清庭以铁路作抵押大借外债。
乃公布铁路国有政策。这不特使已缴铁路股款的人民权利为之丧失,且有路亡国亡之痛,终
于激起了川湘鄂粤等省的保路风潮。这些演变,表示出满清统治已到了穷途末路。我们学堂
里的青年们也就在这种演变中,日益倾向于革命论者的想法。
当时的革命运动是一种以新式知识分子为骨干的青年运动。留学生和国内的新学堂成为
革命的温床。孙中山先生的革命派并进而鼓励革命青年参加满清政府所创立的新军,以便接
受军事训练,并掌握军队。于是革命活动的范围由联络会党而扩大到了运动军队。
一九一○—一年间,许许多多同学居然打破了“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的传统观念,
进而抱着,“男儿当以马革裹尸还”的志趣,以参加新军为荣。他们瞒着家长和学堂当局,
秘密填写志愿书、履历表(有的还伪造保证人的签证)纷纷前往投考新军。甚至有些年龄不
合格的幼年同学也偷偷跑去,有些去投考的同学还兴高彩烈的宣称:“参加新军,拿起枪来,
才能实行革命。”
学堂当局目击许多思想激烈的同学忽然失踪了,既恐慌又惊奇,他们为了避免将来闹出
事来有所牵连,进行严查密访,设法阻止。我当时不过十三四岁,在同学中年龄较小,没有
资格去投考新军,而且也被学堂当局视为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好学生。其实我对于那些投考新
军的同学却同样兴高彩烈的在暗中予以赞助,对于为他们凑旅费、填写报名单等事,是特别
热心的。填写证件往往要在全校熄灯就寝之后,在床上把帐被严密遮着,点上一枝小蜡烛,
秘密进行。寝室内外还要有些同学担任传递暗号的工作,以防舍监们的查究。
事态这样演变下去,震动全国的武昌双十起义终于爆发了。
武昌起义以后,萍乡也大为震动。我父亲特地到县城来把我接回家去。十月二十二日湖
南长沙宣告独立,江西九江(十月二十三日)和南昌(十月三十一日)也相继独立了。各地
都在纷纷响应革命,萍乡的起义也于十一月三日发生,兵备道杨会康、标统齐宝善逃走了。
革命派推五十四标二营管带胡标为都督,成立了一个都督府,大出告示,筹饷募兵,虽不免
有些混乱,但革命作为也算是有声有色。
我家庭对革命是采取观望态度的,家里的大人们不让青年子弟出外,并且要我们留着辫
子,等到大局确定之后,再定方针。他们一面觉得大清帝国有点靠不住了,另一方面根据传
说,认为孙文不过是一个草药郎中—即江湖医生—能否主宰中国还是有问题的。
可是我家的年青叔父们和兄弟们常常集在大厅里高谈时事,倾向革命,对于家长们的措
施深为不满。结果我家里二十几个青年就在大厅里公然全体将辫子剪掉了,我也是其中之一,
这对于家长是一个重大的示威。家长们对这一幕大为尴尬而又无可奈何。他们心中也许想着
子弟们的动作是对的,不过做得早一点罢了。我们这群青年觉得占着了上风,有的进而要去
参加革命军,有的要为革命宣扬和奔走。这种对满清灭亡的称快和对中华民国诞生的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