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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就说要和我们姨太太借一回园子,摆上两桌酒,请老太太赏雪呢。又闻得女儿说,这几日老太太身上不太好,因此竟没请,早知如此,今日原该我请了才是。”
贾母道:“这还没出十月呢,下雪的日子还有呢。再破费罢。”凤姐儿笑道:“姨妈仔细忘了,倒是先称了五十两银子来,交给我收着,一下雪,我就预备了下酒,姨妈也不用操心,更不会忘了。”贾母笑道:“你既这么说,姨太太你就给她五十两银子,我和她一个分个二十五两,到了下雪的时候,我只装心里不快,混过去,姨太太更不用操心,我和凤丫头又得了实惠。”
凤姐手一拍道:“正和我想的一样呢。”众人都笑了。贾母道:“这琴丫头,方才我看见她带了个小丫头子折梅花儿,竟比画上的人儿还好看些!但不知她的生辰是什么时候?家中到底什么样的境况呢?”
薛姨妈吞吞吐吐道:“可惜这个孩子是个没福的,前年她父亲没了。她从小儿见的世面倒多,三山五岳的没有不去到的。那一年,他父亲把她许了梅翰林的儿子。偏第二年,她父亲就去了,只有一个母亲了,又得了痰症。可怜儿见的。”
凤姐儿笑道:“原来已经许了人家了?原本我还想保个媒呢。”贾母笑道:“哪家的孩子,倒叫你来保媒?”凤姐儿笑道:“老祖宗别管,我心里看准了他们是一对儿的,听见已经有了人家,就不提了。”
贾母笑道:“琴丫头这么个模样,这么个性格儿的,我是极爱见的。别说是父亲没有了,母亲还有病。说句该打嘴的话,就是父母都没有了,也是不碍的。只要人模样儿好,性格儿好就是好的。没的我们这样的人家挑人家的家世金银作什么?难道我们竟是图了人家的钱不成?”
凤姐儿笑嘻嘻看了我一眼,口中道:“可不就是这个话?我们这样的人家,若是不入了我们老祖宗的眼,凭她是个金银珍珠做的人儿呢,也不得入我们家的。”
薛姨妈笑道:“偏是凤丫头嘴巴子来得快。怎么她在家时我倒没有看出她还有这样的见识呢?还是老太太调理得好。”
贾母笑道:“也罢了。天也不早了,我们且散了罢。叫她们姐妹自己顽一会子吧。”
也不过又闲话一回,宝玉因见我懒懒的,因道:“林妹妹别是凉着了吧。我先送你回去歇一会子罢。”
我笑道:“那倒不用,你还是在这里和她们说话儿吧。我自己回去就很好。”
宝钗听见道:“我也乏了。也要回去。”独湘云道:“好容易乐了一回子,你们又去了。”宝琴笑道:“我从小儿走的地方不少,也去了很多的名胜古迹。今拣了十个地方的古迹,作了十首怀古的诗,诗虽粗陋,却怀往事。又暗隐俗物十件,湘云姐姐若得空儿,就请猜上一猜如何?”
湘云喜道:“我们快回去你写出来,让我看看。”众人都笑了。
一时众人散了,我见宝玉仍送我回潇湘馆,用手扶了我的胳膊,嘴中不停道:“虽说这道上的雪都扫了,可是还有些余冰未净,仔细滑倒了。”一语未了,他脚下一滑已经摔了个四脚朝天,我让他一带,也摔在他身上。后头紫鹃她们赶紧忍笑上来扶起我们,宝玉忙道:“啊哟对不住,倒是我连累了你了。”
我笑道:“世上所谓口不应心就是这样了。”上前把他衣裳上一点残雪拍打了,道:“你还是去宝姐姐那里瞧诗去吧。你这心里一忙,脚下何尝有数儿?我自己回去就很好。”
宝玉瞧了我的脸道:“那诗在那里放着又飞不了,我明日再看也不迟,你送了你回去看你喝上一点子姜汤再回去。要不,我去了也不安心,也不得好生瞧那诗的。”
紫鹃笑道:“二爷说得很是。我回去就叫人做姜汤去。”
一时到了潇湘馆,宝玉见竹林上披着一层白雪,翠绿的竹叶冰凝在雪水中,竟似是翡翠玉刻的般,更似有一种淡淡的竹叶的清香萦绕在身畔,不由赞道:“这竹子虽没有梅花的鲜妍,更有一种风姿,怨不得你爱它。”
我慢慢道:“我爱这竹子,也并不是为了什么潇湘妃子的故事,我只爱它风雪不改其青翠,和青松梅花一样的品格儿,偏又生得亭亭细弱。”
宝玉笑道:“倒是和你很有些一样。”我笑道:“这哪里敢当?竹为君子,我原是一个俗世间的弱女子,哪里敢以竹自居呢?”
到了房中,早见一枝白梅插在一枝青花瓶中,约尺来高,如玉雕的花瓣儿如星般点缀在虬曲的枝干上,一缕寒香染了一室。
我脱了大氅,又帮宝玉也脱了,拿了火筷子把火盆中的炭拨旺了,自在常卧的贵妃榻上坐了,宝玉却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了。一时雪雁送了茶来。宝玉要饮时,我笑道:“先等一等。”自摘了一朵梅花放在了宝玉的杯中,笑道:“你再尝。”
宝玉先深嗅一回,笑道:“如何想来?”
我笑道:“你来喝它,倒也不至于作践了的。”
看着宝玉的眼睛,我慢慢道:“我原也极爱梅花的,更爱梅花的诗。什么零落成泥碾作尘,唯有香如故这样的诗句原是千古绝唱了,却总有些黯然的意思,由我们这个年纪儿读起来倒并不适宜。也领略不得那种苍凉意味。我倒是有一首新词在这里,你可想听?”
宝玉喜道:“你作的自然是好的。”
我站起来,拈了一枝梅花慢慢咏道:
卜算子
咏梅
风雨送春归,
飞雪迎春到。
已是悬崖百丈冰,
犹有花枝俏。
俏也不争春,
只把春来报。
待到山花烂漫时,
她在丛中笑。
一曲吟完,宝玉拍手道:“绝妙好诩,竟是从未有人翻出这样的新意来,以我来看,从来这些梅花诗都不及它。”
我笑道:“我也是极爱它的,却也并不是我作的。不过倒想送给你。”
宝玉笑道:“我明儿就去求四妹妹画个扇面儿,只画上一枝梅花,再配上这诗,我天天拿着看,可好?”
紫鹃捧了一碗姜汤来,笑道:“袭人打发人来叫二爷了,说姨太太那里备了酒也要赏梅呢,太太叫你快去。”宝玉道:“林妹妹也去罢。”
我笑道:“多谢,我已经乏了。你自己去了,倒是替我说一声儿。”
宝玉将碗接过来,亲自喂我喝了,道:“我也不去。我就说身上也不好,我打发人去回一声也就罢了。你先喝了这个,先躺一会子,渥了汗也不就碍的了。想什么吃,我叫人送来。”
紫鹃道:“饭我已经预备了。还有,明天二爷若有空儿,晚上来一回在我们这里用一回饭。有新鲜东西叫你尝呢。”
宝玉笑道:“那先谢了。明儿我必定来。”
紫鹃送了宝玉回来,我嗔道:“我还没说话呢,你倒是下了贴子了,到时,你自己请他,我是没空的。”紫鹃笑道:“看在人家今儿摔的这一跤的份上,请请也应该的。”说得我也一笑。似有一种淡淡的暖浸在心头。
宝玉,宝玉。他给我的感觉,更象一种极温和的亲情。仿佛是一个家的归宿。很温暖,很随和。与真正的林黛玉刻骨铭心的爱情相比,也许逊色很多。可是,我知道,也许唯有这种朴素一点,平静一点的爱,更经得住时间和经历的折磨。也许,这不是真正的爱情,可是,又有谁说过:仅有情爱是不能成全一个婚姻的?
第四十五章 小酌
第四十五章 小酌
次日雪晴,却又更冷了一些儿。一出门儿,冷冽的空气一下子呛进肺里,叫人倒吸一口凉气。由雪妆扮了的大观园处处琼楼玉宇,宛如神仙境界一般。最好看的是河边的垂柳,一挂挂的银丝垂将下来,在初升的阳光里如水晶一般,更反射出七彩的光来,煞是好看。
走至贾母房中,却并没有人。贾母因笑道:“这么冷的天,我原说你们不必来了。如何你又来了?”
紫鹃嘴快,道:“并没人和我们说。”
我瞪她一眼,笑道:“哪里就冻着了?我是极爱雪的,一路上看这园子,和平日更有别样样的美处。且更显得干净了。”
贾母笑拉着我的手,用她的手渥着,道:“你还是年轻,只知面儿上干净好看,你哪里知道,这雪下头什么脏东西没有?过些天雪化了,到处是泥巴,更脏了一些儿呢。既来了,我们一处吃饭。”
我悄声道:“趁没人,我和外祖母偏些好东西吃。”
紫鹃上来笑道:“今儿我们用了一点子大头菜拌了肉,又添了一点子虾仁儿,做了一些馄饨,正是早上用的。那汤是昨儿炖了一天的老母鸡汤呢。统共只得这样两个大头菜。姑娘说只给老太太留着用呢!”
贾母慈爱地摸着我的头,道:“这么冷的天,很该多睡一会子,又来弄这个。倘或冷着了,岂不是我的罪过?”
我起身盛了解碗馄饨第到贾母手中,笑道:“我哪里就那样娇弱了?只是想着有好东西自然应该做了来与您吃的。也是我的一点心意。”
正吃着呢,凤姐儿摇摇地来了,笑道:“又离了我,偏好东西吃了。老祖宗偏心,只想着林妹妹,总是没有我的。”
贾母笑道:“听听这个破落户的话!我倒还没说她,她倒先派上我的不是了。明白告诉你罢,这原是你林妹妹来孝敬我的呢。”
凤姐笑道:“是是是,原是我小肚鸡肠,错怪了老太太。林妹妹的孝心果然也不是我能比的。那是打心眼里的真孝敬呢。”
我笑道:“你也尝一尝儿。我已经叫人做了一些送去了,你可收到了?”
凤姐儿略一躬身,笑道:“可是多谢呢,我已经收了。今儿已经吃了,明儿再叫人做去。只是这太麻烦,以后竟是不用了。”
贾母笑道:“你这会子来,有什么事?”凤姐儿笑道:“方才太太叫了我去,说袭人的妈不好了,要接了家去住几天。给我银子东西也都是周姨娘赵姨娘的例,见她穿得有些旧了,我又把我的旧衣裳给了她两件,总不能我管家,家里的人一个个倒象是烧糊了的卷子似的,叫外人笑话我把家里人打扮成叫花子了。”
贾母点头道:“原应这样。只袭人现在就明着按姨娘的例,似乎不妥。”凤姐儿赔笑道:“太太说不用官中的钱,她自个儿从私房里出。她吩咐了我也好说什么的。”
凤姐道:“是晴雯麝月秋纹她们,都是极妥当的人。在宝玉房中这些年了,理应没事。”贾母点头道:“晴雯这孩子就很好。我原看她生得好,人也伶俐,就给了宝玉,既她在,也就没事了。”
正说着,只见周瑞家的进来请安道:“外头说有个女人要见林姑娘,说原是苏州的亲戚。我们原想着林姑娘原是家中没人的了,不敢叫进,特来问问二奶奶。”
我笑道:“这却正是我的亲戚呢。早已经叫人捎了话来了,只是忘了告诉凤姐姐。”凤姐儿却见贾母面色不预,忙斥道:“皇上还有三门穷亲戚呢。我知道你们原是一个个都长了势利的眼珠子儿,再看不得比不上我们家的人。林姑娘家原也是苏州的世家,亲戚自然就多,你们岂能就知道了?还不快请进来呢?”
我笑道:“快不要这样,她们不知道,问一声也是应该的。按理就应该如此。你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