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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到汤玲住的房子,摸着她每一张画,每一支笔,每一处地方,脸上的神色却非常平静。我在那里静静地呆了一星期,搂着汤玲的遗作《六翼天使》度过了七天七夜。
第1章 再说一次我爱你(6)
到了那天,尖锐的手机声在死寂般的房里突然响了起来,电话那端,响柠淡淡地告诉我:“听在场的几个小护士说,汤玲临走之前,曾经跟你说过什么,但只有那位老医生听到了。”挂上电话,我顺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用劲吸了两口烟。坐在这样的房子里默然吸烟的姿势,总是让我生出一种说不出的酸涩。我知道此时此刻,内心的疼痛就像带刺的玫瑰一样放肆绽放。
我再次来到医院,径直走进那位老医生的办公室,拉过椅子坐在他的对面。
老医生见了我,微笑地打起招呼。
我直视着医生,说:“医生,请您告诉我,汤玲临走前跟我说了什么?”
老医生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和缓地说:“她那时已说不出话了,口腔里的水分明显不足,所以我只能看到她的口型。”看着我一脸急切,他脱下眼镜,叹了口气,似乎时光返回当时,他的神情也变得莫名悲戚,“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她当时深情地看着你,说的是三个字,‘我爱你’,然后就……”
我沉默着,脸色雪一般苍白。
稍过一会,我肃然起身,向老医生深深鞠了一个躬:“谢谢您!”
走出医院时,我的脑袋轰轰作响,我听到了血液流动的声音,像夜风中潺潺的流水。为什么一个人总要等到最后的瞬间,才能了解到本该早已了解的事情?当汤玲倒下时,我仿佛突然明白了所有的一切。
尔后的许多个晚上,我都在梦中看见那张让我心动而心痛的脸,她在朝我微笑,朝我挥手,我看到她眼角的泪,那些晶莹的液体。原来,令人不能自拔的,除了牙齿,还有爱情。
那个暑假,我几乎再也没有跟人说过一句话,仿佛周围所有人我都不认识,大部分时间我都坐在自己的房间发呆,或是对着墙上那幅《六翼天使》喃喃自语——
“第一次爱上你时,你让我心动也让我心痛。第二次爱上你时,你却离开人世……”
“山走了,我在原地爱你;海走了,我在枯岸疼你;你走了,我在来生等你!这个年代里,太多太多的背叛和伤害,使太多太多的人不再相信爱情,而我们又在一次次尖锐的疼痛中看见了爱情的光芒!”
“我想为你唱歌,温柔地,温柔地,让你拥有无限大的幸福,哪怕是短暂的刹那。”
“汤玲,你还记得吗,我们老家的江水,我们老家的红叶,还有我的爱我的温柔,你说过,我和你就像两条螺旋,紧紧缠绕着,直到我们的肚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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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你在身边,我看什么也会感到厌倦,我闭上双眼,静静地回忆,静静地祈祷,多想两个人盖一张被,一同刷牙,一同洗脸,才明白,错把机会借给了明天。”
“你是一杯酒,我喝上一口,就醉了,而今我真的很想再喝一口。如果时间能够为你而倒流 ,我愿意放弃所有的一切,只为换回你 ,只为牵起你的手,好好疼你,好好爱你,捧起你的脸,深情地,再说一次,‘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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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犀骨项链的影像(1)
1
透过天空,穿过枝型吊灯的记忆广场,我听见了我们的谈话。
“晚上的珠江比白天好看。”
不知什么时候,张雪的话把我唤醒,原来我躺在江边的石椅上睡着了。
遥远辽阔的天宇尽头,沉沉黑夜犹如巨大的幕布低垂而下,在幕布的映衬中,对岸的工地如同舞台,灯火分外通明,打桩的声音隐隐约约随风传来。
“小时候,我家对面就是珠江。那时的珠江,跟现在不一样。”张雪朝我笑笑,坐了下来,继续说,“后来,我们搬家了。长大后,再也看不到江了。”
轻描淡写的一番话再次把我唤醒,我感到身体里藏着一个古老的伤口,不知道它在哪里,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就存在着,却知道它藏得很深很深,比潮湿的弄堂生活还要深。偶尔有些东西总会在某些时候不动声色地让我感觉到它的存在,譬如沉睡的往事,譬如张雪的这些话。
沉默了会儿,我抬头说:“小时候我生活在乡村,吃粗粮淡饭长大,穿家织布衣成|人的。后来,我们走出乡村,走进城市,但根仍在那里,有时我会想起农村,连梦中也常常出现故乡的黑土地,黑土地上的庄稼,还有侍弄庄稼的父老乡亲。故乡的土地,粘人脚,也系人心。”
“嗯,我晓得,家乡情,你是个重感情的人。”张雪想了想点点头,她靠在我的肩膀上,望着那一座座像是要把人吞没的大厦,城市的阴影里,阳光从阴云中悄悄地露出笑脸。
我自嘲地笑笑,问她:“你知道古代那些思想家文学家,为何对虚无缥缈的天那么感兴趣,对实实在在的地却是漠然?从孔子、老子到屈原、李白,都对天说了那么多玄奥幽深的话,却对土地道之甚少。”
张雪摇摇头说道:“为什么?”
我耸了耸肩膀,自鸣得意地仰起头:“因为天是缥缈的,适宜胡思乱想、胡说八道。其次,也因为他们对脚下的土地缺乏实质性的了解,对农耕之事没有体验。在《论语》中,荷莜丈人不是曾经质问‘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吗?”
张雪捂着肚子前扑后倒的,咧开嘴笑道:“这话真逗,想不到这么幽默。”
我笑眯眯地望着张雪,忽然一把搂住她,抚摸着她的头,说:“每个人都是哭着来到世上的,嚎啕着,赤条条走来,开始苦难的人生道路。”我一边说着,一边对着张雪轻轻地微笑。
那天我说了很多关于土地的话,那些话吐露了我对土地深挚的爱、独到的理解,甚至还有不少形而上的思考。张雪也第一次知道,乡村的土地,不只生产五谷杂粮,也培育出乡土的文化和哲学。说着说着,张雪躺在我怀里安静地睡着了,我悄悄亲吻她的额头,紧搂着她,继续望着对岸的天空。
2
认识张雪,是在一个阳光明媚伸手五指亮晶晶的中午。
坐错了车,走进一座书店,看了几米的《地下铁》。约莫傍晚五点钟,我从书店踱步出来,抬头望去,空气中模糊起了微热的躁动,澄清的天色开始混浊,只有飞溅的霓虹闪耀着金属质感的妖娆。
“嗨,苏昱!”背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回头一看,是老同学沈文婷,身旁一位陌生的女孩,一脸温和的微笑,在朦胧的黄昏中笃定而立。暗淡的灯光从她的长发中弥漫开来,绕成一圈圈的影子,温柔地躺在地上。
第2章 犀骨项链的影像(2)
“这是我朋友,张雪, H大中文系学生。”沈文婷很有礼貌地作了介绍。
“你好,我叫苏昱。”
“你好,我叫张雪。听沈文婷经常提到你,她说你的小说写得非常好。”
我憨笑起来:“沈文婷这是夸大其词,把我捧上天了,我的小说写得糟糕,都不敢拿出来献丑,只是锁在抽屉里,美其名曰‘抽屉文学’。”
昏黄中,我开始打量眼前这个女孩。她大概不属于人们评价的“美女”的范畴,但她拥有属于自己独特的气质:干净细致的五官流畅地分布在白皙的脸上,长长鬈鬈的头发松散地披落肩上,一副很随意的样子;洁白的皮肤仿佛流动着透明的波光,漆色的眸子闪着温和的光芒;即使不施胭脂,浅笑,依旧嫣然;从耳垂至手腕,她佩戴的首饰清一色均为银质,她戴的耳环和手镯只是简单的环状,简洁的雕琢,仔细瞧去,不难发现左右的款式并不一样却有着惊人的和谐。突然觉得这些银白色的点缀,就是要凝固出一个天然的张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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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她,认真地说:“张雪,你很漂亮呢!”
张雪有些脸红,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其实我很一般的啊。”
后来,我从沈文婷口中得知,生活中的张雪私底下是个很喜欢说话的女子,面对陌生人时却不爱说话,总是在被询问的时候,一脸平静地说,其实我只是很一般的人。我不知道张雪是否真的如她自己所言是一个“很一般”的人,或者仅仅撒了一个谦虚的谎。因为,张雪是个很会写小说的人,而最终能够成为小说家的人首先应该是个很会撒谎的人。
我们走进了一间流淌着明亮与愉悦的KFC。几分钟后,张雪喝着她的咖啡坐在KFC底楼贴窗的座位聊起了她的海阔天空。她的嘴唇薄薄的,一张一合,吐出许多柔软却坚实的句子。明亮的光线中她就像一湾碧水,清澈而不青涩。我静静看着她,手指击打桌边发出的铿锵,一遍遍回响在耳畔。
听张雪讲故事是个艰辛的事情,我捧着一杯热乎乎的咖啡,接着又再捧上一杯,所以和她聊天的时间里我耗尽了两杯咖啡,但我一直要保持一种清醒,因为她的话有点让人神游的感觉,或是最近我极度劳累的缘故。漫长的三个钟头,我们一直漫无边际地聊着,我越来越急切地想知道张雪在生活中是个怎么样的女孩,在学校里又是个怎么样的女孩,她给我的感觉,就像藏在平凡生活中的烟花,趁你不注意时就喷发就跃然。但此时此刻她就坐在我的前面,安心、舒展、观望。
我预感我们之间会发生些什么,眼前这个女子如星星般陨落在我的疯长年华,荡起了圈圈涟漪使原本平静的河面有了生机。
3
手机的闹钟声在耳边敲了三下,我懒洋洋地在枕边乱摸半天,终于抓到还在叫嚷的手机,迷糊地乱按几下——手机总算 “住口”了。我很不情愿地睁开了蒙眬的双眼,缓缓坐直身子,伸手摸摸额头,把凌乱的头发赶了上去,直愣愣对着墙上那幅漆黑漆黑的星空图发起呆。它就像一条大河,也像一片牛奶流淌后留下的痕迹,轻缓自然的星河似乎在叙述一个个古老的故事。
哦,原来刚才是个梦,昔日的片断。我擦过额边零零碎碎的汗滴。这一年来,我是想把过去与现在生活中的自己区别开,可是很困难,因为“过去的记忆”已经实实在在入侵了我的生活,我赶不走它,也挥霍不掉它,它是我的过去我的记忆我的似水年华,我花尽心思也找不到任何方式可以赶走它、忘却它,抑或是冻结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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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犀骨项链的影像(3)
拿过手机在眼前晃了几下,“啊,糟了!”我怪叫一声,“晚上不是还要考试吗?”
跳下床,穿衣服,夹一块面包在嘴里,从枕边抓起钥匙,“砰”地一声夺门出去了。
刚关上门我就站在楼道愣住了:“呀,糊涂,搞错时间了,好像是明晚才考试……”
天气有点冷,我拽了下黑色外套,走出宿舍区。我看到了冬天就那么冷峻地沉默着,不动声色看着曾经喧嚣的五彩缤纷,凄凄惨惨地凋敝,听着曾经悠扬的鸟儿孤苦零丁地呻吟,任凭鲜花枯去,任凭寒风呼啸,冬日无语,如哲人。站在远处眺望桃园,黑黝黝的,我那三个亮灯的窗口在黑暗中显得异常孤独和冷清,让人生出许多猜测,不知里头住些什么人、发生些什么故事。
眼前这座久远的城市,就像博尔赫斯笔下的小径分岔的花园,错综复杂,虚幻而又拥挤,远近交汇,屋舍重叠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