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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来了一个人。是蝶衣那贴身的侍儿小四,他仓皇地跌撞而至。
小四惊魂未定:
“满城——日本兵,正通知——各门各户,挂太阳旗呢!”
一众目瞪口呆。
胡同里,未睡的人,惊醒的人,都探首外望。有人握拳透爪,有人默默地,拎出入侵者的旗帜。孩子哭起来,突然变作闷声,一定是有双父母慈爱的大手,给捂住,不想招惹是非。
无端的如急景凋年,日子必得过下去。
一家一家一家,不情不愿,悄无声息,挂上太阳旗。
只有蝶衣,无限孤清。外面发生什么事,都抵不过他的“失”。
后来他想通了。
多少个黑夜,在后台。一片静穆,没有家的小子,才睡在台毯下衣箱侧。没成名的龙套,才膜拜这虚幻的美景。他俯视着酣睡了的人生。乱世浮生,如梦。他才岁,青春的丰盛的生命,他一定可以更红的。即使那么孤独,但坚定。他昂然地踏进另一境地。
啤睨梨园。
有满堂喝彩声相伴,说到底,又怎会寂寞呢?
那夜之后,他更红了,戏本来就唱得好,加上有人捧,上座要多热闹有多热闹。抗战的人去抗战,听戏的人自听戏,娱乐事业畸型发展。找个借口沉迷下去,不愿自拔。——谁愿面对血肉模糊的人生?
“程老板,”班主来连媚,“下一台换新戏码,我预备替您挂大红金字招牌,围了电灯泡,悬一张戏装大照片,您看用哪张好?”
蝶衣一看,有《拾玉镯》、《宇宙锋》、《洛神》、《贵妃醉酒》……——他换了戏码,对,独脚戏,全以旦角为主。
“就这吧。”他随手指指一张。
“是是。还有您程老板的名字放到最大,是头牌!”
花围翠绕,美不胜收。
小楼呢?蝶衣刻意地不在乎,因为事实上他在乎。
袁四爷又差人送来更讲究的首饰匣子了,头面有点翠、双光水钻石、银钗、凤托子、珍珠耳坠子、绚漫炫人的顶花。四季花朵,分别以缎、绫、绢、丝绒精心扎结。花花世界。他给他置戏箱,行头更添无数。还将金条熔化,做成金丝线绣入戏衣,裙袄上缀满电光片。蝶衣嗔道:
“好重,怕有五六斤。”
班主爱带笑恭维着他的行头:
“唷,瞧这头面,原来是猫眼玉!好利害!”
背地呢,自有人小声议论:
“又一个‘像姑’……”
但,谁敢瞧不起?
首天夜场上《拾玉镯》。蝶衣演风情万种的孙玉姣。见玉镯,心潮起伏,四方窥探,越趄着:拾?还是不抬?诈作丢了手绢,手绢覆在玉镯上,然后急急团起,暗中取出,爱不释手。
男伶担演旦角,媚气反是女子所不及。或许女子平素媚意十足,却上不了台,这说不出来的劲儿,乾旦毫无顾忌,融入角色,人戏分不清了。就像程老板蝶衣,只有男人才明白男人吃哪一套。
暗暗拾了玉镯,试着套进腕里,顾盼端详,好生爱恋。一见玉镯主人,那小生傅朋趋至,心慌意乱,当下脱了镯子,装作退还状。
他不是小楼。
他只是同台一个扇子小生。——是蝶衣的陪衬。台上的玉姣把镯子推来让去:
“你拿去,我不要!”
往上方递,往下方递:
“你拿去,我不要!”
硬是还不完。是,你拿去吧,他算什么?我不要!一声比一声娇娆,无限娇娆。谁知他心事?
过两天上的《贵妃醉酒》,仍是旦角的戏,没小楼的份儿。
蝶衣存心的。他观鱼、嗅花、衔杯、醉酒……一记车身卧鱼,满堂掌声。
他好似嫦娥下九重。
连水面的金鲤,天边的雁儿,都来朝拜。只有在那一刻,他是高贵的、独立的。他忘记了小楼。艳光四射。
谁知台上失宠的杨贵妃,却忘不了久久不来的圣驾。以为他来了?原来不过高力士诓驾。他沉醉在自欺的绮梦中:
“呀——呀——啐!”
开腔“四平调”:
“这才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忽然一把传单,写着“抗日、救国、爱我中华”的,如雪花般,在台前某一角落,向观众洒过去。场面有点乱。有人捡拾,有人不理,只投入听戏。蝶衣的水拍一拂,传单扬起。
但一下子,停电了。
又停电了。
每当日本人要截查国民党或共产党的地下电台广播,便分区停电。头一遭,蝶衣也有点失措,但久而久之,他已不管外头发生什么事了。
心中有戏,目中无人。
他不肯欺场,非要把未唱完的,如常地唱完。在黑暗中,影影绰绰的娘娘拉着腔:
“色不迷人——人自迷。”
“好!好!”
大家都满意了。”
回到后台,还是同一个班子上,他无处可逃躲。
宪兵队因那洒传单的事故,要搜查抗日分子。戏园子被逼停演。又说不定哪个晚上可以演,得在等
菊仙倒像没事人。跟了小楼,从此心无旁骛。只洗净铅华,干些良家妇女才干的事儿。蝶衣仍旧细意洗刷打点他心爱的头面,自眼角瞥去,见菊仙把毛线绕在小楼双手,小楼耗着按掌,像起霸,怡然自得。
夫妻二人正说着体己笑话呢。
“赶紧织好毛衣,让你穿上,热热血,对我好点。”
“你还嫌我血不热?”
“血热的人,容易生男孩。”
“笑话!冲我?吃冰碴子也生男的!”
小楼一抖肩,毛线球滚落地上,滚到蝶衣脚下。无意地缠了他的脚。他暗暗使劲,把它解开踢掉。一下子,就是这样的纠缠,却又分明不相干了。
“菊仙小姐,”蝶衣含笑对菊仙道,“你给师哥打毛衣,打好了他也不穿。这真是石头上种葱,白费劲。”
小楼嚷嚷:
“怎么不穿?我都穿了睡的。”
“睡了还穿什么?”菊仙啐道。
小楼扯毛线,把菊仙扯回来拉着手,在她耳畔不知说了句什么话。
菊仙骂:
“二十一天不出鸡——坏蛋!”
小楼只涎着脸:
“咦?你不就是要我使坏?
听得那么懒散、荒唐的对答,蝶衣不高兴了。难怪他退步了。
他把边凤刷了又刷,心一气,狠了,指头被它指爪刺得出血。
菊仙还打了小楼一记。
蝶衣忍无可忍,仍带着微笑:
“停演也三天了,就放着正经事儿不管,功夫都丢生啦。”
小楼道:
“才几张传单纸!到处都洒传单纸。宪兵队那帮,倒乘机找茬儿。”
想想又气:
“妈的!停演就停演,不唱了!”
蝶衣忙道:
“不唱?谁来养活咱?”
小楼大气地,非常豪迈:
“别担心!大不了搬抬干活,有我一口饭,就有你吃的!”
蝶衣摹地为了此话很感动。
“一家人一样。”
瞅着蝶衣满意地一笑,菊仙也亲热地过来,先自分清楚:
“小楼你看你这话!蝶衣他自己也会有‘家’嘛!”
这人怎的来得不识好歹不是时候?蝶衣脸色一沉。她犹兀自热心地道:
“我有个好妹妹,长的水灵不说,里外操持也是把好手。”菊仙冲蝶衣一笑,“我和小楼给你说说去。”
蝶衣听不下去。他起来,待要走了:
“这天也白过了。还是回去早点歇着吧。”
才走没几步,地上那毛线球硬是再缠上了,绕了两下没绕开,乘人不觉,索性踢断了。
“说是乱世,市面乱,人心乱,连这后台也乱的没样子了。”
他转过脸来,气定神闲,摇头嗔道。
忽闻得外面有喧闹声。
班上有些个跑腿来了,小四也央蝶衣。
“程老板慢走,经理请您多耽搁一下。”
“外头什么事?那么吵?”
“是个女学生——”
听得戏园子门外有女子在吵闹啼哭:
“我不是他戏迷,我是他许嫁妻子。妻子来找丈夫,有何不可?”
还有掌掴声。
“什么事?”蝶衣疑惑地问。
然后是警察的喝止,然后人杂沓去远了。
经理来,先哈腰道歉,才解释:
“来了个姓方的女学生,说为您‘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程老板恋爱痴迷。死活要见一面。她来过好多趟了,都给回绝。这趟非要闯进来,还打了看门的一记耳光,狠着呢。”
蝶衣只无奈一笑。
这样的戏迷多着呢,最勇敢的要数她。不过,被拘送警察署,多半由双亲赎回,免她痴迷伤痛,乱作誓盟,不正当,总是把她速嫁他方,好收拾心情。
崇拜他倾慕他的人,都是错爱。他是谁?——男人把他当作女人,女人把他当作男人。他是谁?
房间里布置得细致而清懒。清人精绘彩墨摹本,画的是同治、光绪以来十三位名噪一时的伶人画像,唤作“同光十三绝”。、生是男人,旦也是男人,人过去了,戏传下来。他们一众牵牵嘴角,向瘫坐贵妃椅上的蝶衣,虎视眈眈。——儿时科班居高临下也是他们。
隔了双面蝶绣,只见蝶衣四肢伸张,姿态维持良久未变。
他头发养长了些,直,全拢向后,柔顺垂落,因头往椅子背靠后仰,益显无力承担。
似醉非关酒,闻香不是花。
是大烟的芳菲。抽过两筒,镶了银嘴的烟枪率先躺好睡去。烟霞犹在飘渺,秦香不散。像炼着的丹药,叫人长寿、多福。但生亦何欢?
蝶衣暗胜了双眼,他心里头的扰攘暂时结束了。他的性别含糊了。
房中四壁,挂上四大美人的镜屏,可当镜子用,但照了又照,只见美人抢了视线。似个浮泛欲出的前朝丽影。除了她们,还有大大小小的相框,嵌好一帧帧戏装照片、便装照片,少不了科班时代,那少年合照——长条型,一个一个秃着头,骷髅一样。
墙上的照片都钉死了。封得严严,谁也别想逃出生天。
包括在万盛影楼,段小楼和程蝶衣那衣履也风流的合照。
一刹那的留影,伴着他。
除此,还有一头猫。
他养了一头猫。黑毛,绿眼睛。蝶衣抽大烟时,它也迷迷糊糊。待他喷它一口、两口,猫嗅到鸦片的香味,方眨眨眼,抖擞起来。
人和猫都携手上了瘾。
蝶衣以他羞人答答,柔若无骨的手,那从没做过粗重功夫,没种过地,没扛过枪,没拨过算盘珠子,没挂过药丸,没打过架的,洁白细腻,经过一.刀“闭割”的手,爱抚着猫——像爱抚着人一样。
小四长得益发俊俏。跟了他几年了,又伶俐又听话。因为这依稀的眉目,蝶衣在他身上,找到自己失去的岁月。
小四捧着两件新造好的戏衣进来,道:
“程老板,今儿个早上您出去时间长了点,来福就瞄着眼睛没神没气的,现在等您喷它两口烟,才又欢腾过来呢。”
蝶衣爱怜地:
“敢情是,你看它也真是神仙一样。”
小四倾慕地讨好主子:
“您也是洛水神仙呀!”
蝶衣叹唱一声:
“小四,只有你才日夜哄我。”
稍顿,又道:
“不枉我疼你一场。”
小四听了,骨头也酥了。特别忠心。把戏衣仔细搁下,好让蝶衣有工夫时试穿。忽想得一事:
“刚才朱先生来探问,晚上的戏码是否跟段老板再搭档?好多戏迷都写信来,或请托人打听。都央请您俩合演。宪兵队的也来。”
“也罢。分久必合。倒是好一阵不曾‘别姬’了。”他笑,“就凑到一块再‘别’吧。”
“不过——”
“干嘛吞吞吐吐的?”
“朱先生说的,他找段老板,找不到。多半是喝酒玩蛐蛐去。”
一九四三年。大伙仍在日本人手底下苟活着。活一天是一天。
一群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