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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別姬-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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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抓了共产党,则换作是游街和当众处决。有时枪毙,有时杀头。

久未踏足人间的蝶衣,吓得死命扯住小楼,从人堆中挤出去,逃离乱世。

拐到街道另一边,才算劫后余生。

二人衣衫也遭水龙头溅湿了。

见到角落有个寂寞的烟贩摊子,露天摆着,一个老人,满头银霜,如一条倦蚕似地蹲在旁边,老得要变成不动的蛹了。没有知觉。小楼把一叠湿透了的票子递过去,想买盒洋火。

蝶衣一瞥,怔住。

这老得不成样子的烟贩子,好生眼熟,竟是当年的倪老公!

“您?您老还认得我们么?”

他曾是他抱在怀中衔在嘴里的小虞姬呀!

倪老公抬起花浊的老眼,瞅瞅二人。

他只坚决地摇摇头,垂眼不答。

“您府上唱堂会时,我们还小,给您唱过《霸王别姬》。”

倪老公前尘不记,旧人不认:

“不认得!没办过堂会!”

他落泊了。只颤巍巍地把洋火卖给小楼。

此时,一群溃散的学生急急奔逃,把摊子撞翻,香烟洋火散了一地。倪老公更趁此时机,低头收拾,不要见人。

他沉吟自语,一生又过去:

“满人好歹坐了三百年天下,完了。这民国才三十来年,也完了。共产党要来了,来吧来吧!你们是共产党么。。。。。。”

蝶衣和小楼默然。

二人缓步离去,一阵空白。

蝶衣抬头,见天空又飞过一只风筝。是蜈蚣,足足数丈长呀,它仍在浮游俯瞰,自由自在。儿时所见的回魂。

小楼只忐忑地,又率直地问:

“师弟,你说,‘共产党’是啥玩意?共田共地共产,会不会‘共妻’?”

蝶衣望望他,没回话,再抬头,咦?蜈蚣风筝不见了。他欷嘘。

“怎么没影儿了?”

“什么?”

“没什么。”蝶衣又自语:“要来就来吧。共产党也得听戏吧?”

 抗战才胜利,接着又是国共内战,烽火连天,一般老百姓,只要求吃一碗饭,管谁当皇帝?但唱戏的,老吃北平已经不成了。就是梅兰芳的“天女散花”,也不能老在一个地方散呀!

段小楼和程蝶衣再跑码头去了。这回跑码头,完全是钗贬洛阳价。战火燎原,简直寸步难移,只剩得几个大城还可以跑一跑。先到洛阳,后至长春。到了长春,才唱了一天,解放军就包围此地。

不久,此地便解放了。

  第七章 汉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声

 然后一地一地的解放了。

一九四九年,天桥的天乐,城里的长安,吉祥,华乐。。。。。。等大戏院大剧场,又再张贴了大张大张的戏报,大红底,洒着碎金点,黑字,书了斗大的《霸王别姬》。专人还在门前吆喝:

“来呀,解放前最红的角儿,首本名剧,晚了就没座儿了。”票价是一毛钱。新的币制。

解放后,北平又改回前清的老名字,叫“北京”。

党很器重他俩。

往往有特别演出,诸如,“热烈欢迎解放军慰问晚会”。厢楼栏板挂满红色小旗,汇成红海。

霸王犹在兴叹,虞姬终于自刎。

只要是中国人,就爱听戏。

幕还没下,锣鼓伴着虞姬倒地。霸王悲嚎:“哎呀………………”

台下不作兴给彩声。

却是热烈的掌声,非常“文明”,节奏整齐,明确:

啪!啪!啪!啪!啪!

仿佛是一个人指挥出来的。

戏园子坐满了身穿解放装,秩序井然的解放军,干部,书记。。。。。。

红绿一片。

单调而刺目。

蝶衣极其怀念,那喧嚣,原始,率直,肆无忌惮的喝彩声:好!好!那纷乱而热烘烘的当年。

市面上开始了镇压反革命的运动,还是天天枪毙。中国人的血流不完。

唱戏的依旧唱戏,剧团归国营。角儿每个月有五百块人民币,分等级给月薪。生活刚安定,哥俩有如在梦中之感。

对共产党还是充满天真的憧憬。因为有“大翻身”的承诺。两位给定为一级演员呢。

“真的?要过好日子了?”小楼道。

“很久没存过钱了。”

“我们算低了,听说最高的是马连良。”他倒有点不服气。

“有多少?”蝶衣问。

“一千七百块。”

“这么多?”

“连毛主席也比不上他呢。”

“只一个人,我够用。”

“我还得养妻,往后还得活儿………………”

 他踏实了,是一个凡尘中的男人。被生活磨钝了么?

蝶衣有点懊恼,怎么竟有这样的担忧?真是。他看着师哥的侧脸,三十出头,开始有点成熟的气度,像一个守护神,可惜他守护的,是另外一个。久赌必输,久恋必苦,就是这般的心情。活像一块豌豆黄,淡淡的甜,混沌的颜色,含含糊糊。

然而现实不容许任何一个人含糊地过去。

这是一个大是大非大起大落大争大斗的新时代。一切都得昭然若揭。

当戏园子有革命活动进行时,舞台得挪出来。横布条给书上“北京戏曲界镇压反革命戏霸宣判大会”。

台上的“表演者”,尽是五花大绑,背插纸标签的镇压对象,七八个。正中赫然是袁四爷。

从前的表演者则当上观众。程蝶衣和段小楼坐在前排。面面相觑。

大会主席在宣判:

“。。。。。。反革命分子,戏霸袁世卿,丁横,张绍栋等,曾在反动军阀部下担任要职,尤其袁某,是旧社会北洋,日伪,国统时期三朝元老,此人一贯利用旧社会各种反动邪恶势力,对戏剧界人民群众进行欺榨,剥削,逼害,罪行昭著。。。。。。”

蝶衣的脸忽地涨红。

他半望半窥,这男人,他“第一个”男人,袁四爷,跪在他头顶,垂首不语。他蓬头垢面,里外带伤,半边脸肿起来,嘴破了,冒血泡,白沫不由自主地淌下,眼皮也耷拉。当初他见他,一双眼炯炯有神,满身是劲,肩膀曾经宽敞。他“失身”给他,在一个红里带紫的房间里………………恰恰是现今他伤疼的颜色。

一定给整治得惨透了。

是以衰老颓唐得顺理成章。

他第一个“男人”。

“………………现经北京市军事管制委员会公安局批准,判处死字,立即执行!”

蝶衣明知是这样的下场,但仍控制不了脸色泛白。

一个很积极而热情的青年出来,带头喊口号:他是成长,前进的小四。腐败的时代过去了,他才廿岁出头,目下是翻身作主人的新天新地新希望。

他喊一句,群众随着喊一句………………从未如此满足过。

“坚决拥护镇压反动戏霸!”

“打倒一切反动派!”

“人民大翻身!”

“翻身作主人!”

。。。。。。

喊口号的同时,还得举臂以示激情。

小楼惊奇地看着英姿勃发的小四,又望蝶衣一下,再瞧袁四爷,过去,他是权势和财富的象征,但共产党却有更大的力量消灭一切。

袁四爷在呐喊声中,只知有恨的阶级斗争怨愤声中,被押出场外。当他经过过道时,蝶衣垂下眼,莫敢正视。

他知道,他就是这样,被干掉了,一如数不清的地主,富户,戏霸,右派,坏分子。。。。。。………………只要不容于党的政策,全属“反革命”。

他不必听见打枪的声音,就听见幕下了。

小四兴奋的影儿罩在自己头顶上。仿佛也在暗示:“你的时代过去了!”

蝶衣很迷惘地看着舞台,他的焦点无法集中。如果新人上场,那替代自己的,该不会是一直不怎么成器的小四吧?领导一声栽培新苗,也就是党的意思。才解放一两年,他们一时忖测不及。

但中央人民政府还是很支持照顾的。

都一式中山装,上学堂。

中央为了提高没读过书的工农干部,军人,工人,以及民间艺人出身的演员等文化水平,便安排他们同上“扫盲认字班”。有文化课和历史课。

一个穿列宁装的青年姑娘,也就是老师了,在黑板上教生字。她先写了个“爱”字,然后提问:

“什么是‘爱’?”

一个老太太答:“就是对人好。”

一个老将军答:“我没有爱过,所以不明白。而且我也不认得这个字,我常常写错了,写成‘受’字。”

问到蝶衣,他支吾:

“我也不认得,‘爱’跟‘受’总是差不多。”

老师笑起来:“这‘爱’怎么同‘受’呢?受是受苦,受难,受罪,忍受。。。。。。解放前,大伙在旧社会中,都是‘受’;如今人民大翻身了,便都是‘爱’。”

蝶衣只听得嘟嘟囔囔都是受。“心”飞到老远,使“爱”字不成“爱”。为什么没有心?

老师犹滔滔不绝:

“有父母子女的爱,兄弟姊妹的爱,朋友的爱,男女之间的爱,但都比不上党对人民的爱,毛主席对你们伟大的爱。。。。。。”

然后老师又在黑板上写另一个字,这回是“忠”字。

老师又解释:

“这‘忠’,是心中有这样的人或事,时刻不会忘记,不会改变,任凭发生什么大动乱,都保持一贯的态度,像你们对毛主席对党中央的忠,对学好文化的忠。。。。。。”

小楼和蝶衣跟随大伙抄写这两个字,各有所思。

在解放前,日伪时期,蝶衣初与鸦片纠缠不清,不是没想过戒烟,只是那时到处开设的“戒烟所”,其实骨子里却是日本人当幕后老板的膏店,戒烟的同胞跑进去,戒不成烟,瘾更深了。直至解放之后,“戏子”的地位仿佛重新受到尊重,眼前也仿佛是另一坦途,蝶衣很努力地,把全副精神寄托在新生上。

  当他在扫盲认字班时,抄写这“忠”字,不由得想起那一天………………

北平改回北京的名字,但天气总是不变。一进三伏天,毒辣的日头像参与了炼钢的作业,一切蒸沤沥烂,很多人待不下去,都自房中跑到院子去乘凉。

只有蝶衣,在被窝中瑟缩,冷得牙关抖颤,全身骨骼像拆散重组,回不到原位。

他在戒烟,这是第五天。

最难过是头几天。

瘾起了,他发狂地打滚,翻筋斗似地。门让小楼给锁上了,他抓门,啃地毡,扯头发,打碎所有的镜子。。。。。。脸色尸白,眼眶深陷。一切恶形恶状的姿态都做过。一个生人,为了死物,痛苦万般。发出怪异的呻吟和哀求,小楼硬着心肠不搭理。

那一天蝶衣以为自己过不了这关了,总想把话嚷出来:

“要是我不好了,师哥,请记得我的好,别记得我使坏!”

菊仙见戒烟之凄厉,心下有点恻然。他发不出正常的声音,鼻涕口涎糊了半脸,但她知道他永远无人知晓的心事,在一个几乎是生死关头,菊仙流露一点母性,按住痴人似的蝶衣:

“别瞎说,快好了!”

他在狂乱中,只见娘模糊的影子,他记不清认不出,他疯了,忽地死命搂着菊仙,凄凄地呼喊:

“娘呀!我不如死了吧!”

 菊仙一叠声;

“快好了快好了,傻孩子!”

穷鸟入怀,猎师也不杀。

………………但这澄净的片刻终于过去。

双方回复正常,还是有债。

菊仙端着一盆水,有意在门外挨延,不进来。蝶衣仍是蝶衣,她的情敌,她最爱冷看他受罪,直至倦极瘫痪。

小楼光着膀子,拎过水盆:

“咦?怎么不进去?”

菊仙道:

“待他静下来。免他在我身上出气!”

小楼先扶起蝶衣,帮他褪掉外衣,然后用毛巾拭擦汗酸,一边安慰:

“开头难受点,也算熬过去了。看,把烟戒了,可不就是新社会的新人儿啦?”

蝶衣苦笑:

“我是等你逼我才戒。”

因为是他逼的,蝶衣倒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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