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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在,却能看见他留下的宣言。
石凳不仅搬回了石桌西面,而且还一丝不差地坐落在原来留下的印迹中。
这也分明表现着那位先来者的强硬态度。
他是这儿真正的主人。
他有权保持旧有的格局。
他警告入侵者正视并尊重他的权力。
一个人的态度、声明,不是通过语言文字,而是通过对物境格局的摆置表现和宣布出来。自己是第一次遇到。
有意思。
人回到了没有语言文字的原始思维阶段——大概还是原始思维的最初阶段,连意象的符号都还没有。
自己该怎么办呢?
公园是公共之园,没错。但谁先发现一个大洋新岛屿并插上旗帜,谁便取得主权,这个由来已久的海洋法则,在其他场合也隐蔽地不同程度起着作用。
发现便获得主权,专利权。
不管。
难道就让自己退出这块宝地?
许多法则,你承认它,它便存在,你不承认它,它便不存在。
再说,这不是大洋中的岛屿。
这是公共之园。
谁都有权来。
此时谁在,谁便是主人。
哼,他看了一下石桌石凳,扔下衣服、书包,弯腰又将石凳搬到石桌东面。
他一屁股很重地坐下,很堂皇、很气派地伸开腿,很堂皇、很气派地将右臂放在石桌上。
太阳低落到竹丛后面,空间明亮又柔和。远处的山湖树林一片懒洋洋的宁静,大概是晒了一天太阳,暖烘困乏了。
这个好地方,谁来算谁的。
此时他是主人。
咦,那位先来者为什么一定要把石凳搬到石桌西边呢?
只是为了警告后来的入侵者吗?
是为了警告。但原来为什么要把石凳定在西面呢?
很可能,那位先来者是每天早晨来的。坐在西面,是要面向早晨东方的光明。
好了,自己现在是坐东朝西;
()
对面,有个人曾在早晨坐西朝东。
自己每天下午来,对方可能每天早晨来。他们将每天发生时间交错的面对面对峙。
他就是东方。
对方就是西方。
有意思。
可那位“西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一个老大的富有魅力的悬念。
先说,是男人还是女人呢?
不知为什么——直感——他觉得对方似乎是个女人。
他不愿意对方是个男人。
怎么判断一下呢?
他穿上衣服在石桌上写作了一小时后,突然站起来,在石桌周围蹲下身,拨拉着草寻觅起来。
没有脚印。
他又在整个草坪上赤脚蹚着草,一遍遍察看着,又到竹丛中,槐树下,古庙遗址上到处搜寻着,希望能发现一点可以判断对方性别乃至其他人物特征的线索。
一个纸片也没找到。
好像没有来过人。
但是,他确确实实知道,这儿来过人。要不,石凳能挪回原位?
再说,草坪上就浮动着另一个人——那位“西方”——的透明气息。
他越来越明显地感到着这气息。
他越来越相信对方是个女性。粗莽的男性能这样洁净地不留一丝痕迹?
他突然注意到竹丛附近有一片小野花,像红的、紫的、蓝的星星一样,在绿草中多情地闪耀着。
黎明与黄昏(4)
他连忙过去,蹲下身用手拨拉着,细细察看着。
女性——特别是年轻的女性——是不会不被这小花打动的,是不会不伸手摘采的。
然而,没有任何被掐摘过的花茎。
草坪上也没有被委弃的花朵。
巨大的失望。
这位“西方”大概不是女性,起码不是年轻女性了。
他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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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感觉那位“西方”是女的。
“她”的柔和气息就在草坪上浮动着。
他又在进入草坪的那条枝叶遮蔽的林间小路上弯腰寻觅起来。土质很硬,长着草,也没有脚印。
他突然诡谲地笑了。
他兴致勃勃地捡起几块石头,互相敲击,破裂,得到几块锋锐的石片,然后拨开树枝,蹲下身,用它们在小路上一下下用力划拉着“耕耘”起来。
自己回到旧石器时代了。他一边耕耘着,一边看着自己敲打而获得的工具,露出笑容。
眼前浮现出历史博物馆中一幅北京人制作石器的图画。
几十万年前赤身裸体的猿人。
他们用碰砧法、锤击法、垂直碰法三种方法制造着各种石器。
砍砸器,尖状器,石砧,石锤,刮削器,斧状石器,两端刃器……
看看这个石字偏旁的“砍”字吧,它记录着我们祖先最初的砍伐工具是石器。
一身大汗。终于耕耘出一段一米多长的松细泥土的路面。他又尽量把它压平,把遮拦小路的繁枝茂叶理弄归位,不留下痕迹。
那位“西方”将在这儿留下她(他?——不。)的脚印。
他自得地笑了——当他扔下石片,一手叉腰,一手揩汗,低头欣赏着自己的杰作时。
他为自己的聪明自得,为把对方做在了自己的“圈套”中自得。
他拍了拍手,回到石桌旁,穿上凉鞋——他一直还赤着脚——拿起书包,准备走。
他看了看又让自己搬到石桌东面的石凳。
这是自己留下的没有语言文字的宣言了。
他眯着眼想像着那位“西方”明天早晨看到这个宣言的神态来。
她的形象很清晰,年轻,苗条,漂亮,连她的表情似乎都能看到了。
难道她会不是女性?
3
第三天的下午,他又来了。
还没到那块草坪,他就感到一种紧张。
他耕耘过的那段路面越来越近了。
他拨开茂密拦挡的树枝,蹚开着丛树、荆棘,低着头在这条神秘的小路上钻着、走着。
再一转弯,就该到了。
是什么样的脚印呢?
悬念。
人为什么有那么多悬念——接连不断的悬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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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有追求;因为追求中有未知。
他现在追求什么?
悬念结束了。
拨开遮拦的枝叶,问号便成了句号。
眼前,松细平整的路面上,印着四个清晰的脚印。两个进草坪的,两个出草坪的。一个人的。
女式凉鞋的脚印。
他端详着这脚印,不禁轻松地、得意地笑了。
智慧的胜利。
从这脚印中还能看到什么?
脚的长度乘七等于身高?
根据脚印的深浅、形状、面积,用和自己脚印对比的方法,再参照一系列公式,去算出她(这次可以确定不移地使用“她”字了)的体重?
不,他不想搞这种繁琐的甚至可以说是低劣的智慧。
这样做让他厌恶。
破坏他美好的情感。
他不需要知道这些。
他的印象中已经立着一个美好动人的姑娘了(他相信她是位年轻姑娘)。
他不需要再去改变这个形象。
如他所料。
草坪中,石凳又一次被搬回了石桌西面。
这次的宣言,显得比上一次更强硬。
“真不像话,不许你再瞎搬。”——这就是他在这宣言中看到的。
她每天留下她清晨的宣言。
他每天留下他傍晚的宣言。
她每天留下她西方的宣言。
他每天留下他东方的宣言。
真有意思。
他照例打一遍太极拳。蓝天,太阳,山湖,大地,古庙残垣,槐树丛竹,在周围缓缓移动旋转着。自己才三十多岁,却喜欢打太极拳——这是老年人的运动,这是什么个性呢?
是老化,是沉稳,是豁达大度,是安详超然?
今天为什么自省起这个问题来了?
今天为什么有一种希望生命显得年轻的愿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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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西方”,多大了?
她肯定很年轻。
瞧她那一次次倔强的“宣言”。
他照例又把石凳搬到东面。
他坐东朝西——照例。
哈哈。他看着对面石凳在草坪上留下的那个方形印迹,想像着她此时面对面坐在对面的样子——她的冷冷的样子,她的傲然的样子,觉得分外有趣。
黎明与黄昏(5)
今天,自己还留下一个石凳在东的“宣言”就算了?
她搬到西,他搬到东,搬来搬去,有何新意?
他应该有点新招。
他一边写作——他在写一篇《东西方宗教史对比》的论文——一边想着这个问题。
他的新招带有幽默和恶作剧的色调。
再绝不过了。
他把沉重的长条石桌——这回不是石凳了——搬着旋转了九十度。南北方向变成了东西方向。
石凳则相应跟着放到了石桌的南面。
好了,不用东西之争了。
这个格局是定了。
她不可能再把桌子挪转过来。
那是一个女人力所不能及的。
这就是他对对方的嘲弄、“欺负”。
他骄傲地、胜利地坐南朝北地坐下了。两手很舒服地放在石桌上,他扭头望了望西边竹丛后面下沉入地平线的太阳,自己可以很适宜地利用左边来的光线。
这与迎面利用光线一样有效。
但突然他又怔愣住了:这会不会演变成南北之争呢?
她同样为着从左方利用光明,明天清晨,她可以把石凳搬到石桌北面去嘛。
他坐南朝北,她是坐北朝南。
坐北朝南不是“上席”吗?
不管她。
反正,他挪动了石桌,她不能再挪回去。即便形成南北之争,也是在他造成的新的大格局中进行。
这便是他的一点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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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提着书包要走了,又站住,看了看自己扭转的乾坤。
嗯?
就这样一直进行改变格局的斗争?
这是什么斗争?
这里有深刻的哲学含义——他突然悟到。
这种相互改变格局的较量,恰恰是人类社会中一切政治、经济、军事、思想、外交较量的本质。
不管有多少表面的言辞、宣传、舆论、佯装举动,一切较量的目的都是在争夺对格局的决定权。
而较量中的每一步策略手段的意图,也在对格局的某种改变中显露出来。
人和自然的较量更是这样。
江河泛滥,横冲直撞,任意制造着格局。
人类筑堤、筑坝、围截、堵住,又改变了格局。
江河又冲决堤坝,横溢漫流,制造出新的格局。
人类聪明了,一边筑坝拦堵,一边凿山疏导,又改变出新的格局。
不是这样吗?
人类和自然的相互斗争,都是一次又一次向对方发布着这无言而有形的(因而也是更鲜明有力的)宣言。
他拔脚要走了,突然又想起什么。
他在竹丛旁掐下一朵红色的小花,放在石桌上,又用一块小石子压上。
哼,这花就表明她。表明我已经知道你是个女性。
用小石子压上,既为防风刮掉小花,也表明:男人的力量是压倒你的。
自己能挪动这样沉重的石桌,无疑向她宣布了自己的性别。
他看着这又一杰作,颇觉得意。
他又想像着她的反应。
一瞬间,他涌上一丝遗憾:
他今天的宣言,不光是改变了物境格局。
而且还采用了鲜花与石子这两件实物。
这不是原始思维中的类化物象吗?
原始人类的原始思维,依靠他们在共同社会生活中形成的类化意象从外界摄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