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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分子明白,这黑色世界囚禁了太多的思想。思想与秩序是对立的。思想很危险。而现在,所有的人似乎都成了在一个食盆里争食的狗了,还能一个个看出他们原来的面貌吗?
要逃跑吗?脑海中一闪又一闪。
一张严厉的面孔挺温和地走过来。他下达了一个任务:你要注意监视歪歪脸。
知识分子脊背抽搐了一下。他看着眼前的这张面孔。
现在情况比较紧张,有人在蠢蠢欲动。歪歪脸有策划逃跑的迹象。严厉的面孔又接着解释了自己的命令。
知识分子摇了摇头,表示那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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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厉的面孔显出严厉了,说:我们是有情报的。不是所有的人都死心塌地对抗改造。明白吗?你受过歪歪脸的害——这我们也知道——所以,把监督他的任务交给你。要争取立功赎罪。
知识分子不说话了,任务是再明确不过了。严厉的面孔已离开,只见严厉的脊背在向远处移去。
秩序的威力无处不在。
黑黑的洞|穴大张着口,把黑黑的队伍咽下去。它咀嚼每个躯体与每个灵魂。干干的灵魂咀嚼出水分,就可以轻轻扬扬了。
黑黑的洞口过后,就有血红的喉咙,还有食道,巨大的胃,还有漫长的小肠、大肠。一层层一关关消化着每个躯体与灵魂。最后,可能都吸收了,又会来个呕吐,把这一切渣子都吐出地面。那是酸臭的,污秽的,绿绿黄黄黑黑的,黏稠的,污染世界的。
你又来干什么?看见知识分子又下了坑道,歪歪脸奇怪又阴冷地问:玩命还没玩够?
知识分子看了看前后的黑狗队伍,他们正蹒蹒跚跚在幽暗鬼火的照射下朝前走着。他说:你要小心,这里有狗。
歪歪脸扬起混浊的眼白,瞄了知识分子一眼,说:都是狗,都是狗!有什么稀罕?
你要注意。知识分子说,看见身旁又有脚步经过,他便停止了言语。
他下洞来,还是统计什么数字。那是他公开的“工作”。
地下的宫殿,地下的坟墓,在迷离如梦地转来转去。一个个肮脏而畸形的耳朵在眼前闪过。像是什么野生动物。因为碰撞,几个人殴打起来,前边的队伍照常前进,后边的队伍绕开他们前进。歪歪脸看着那扭成一团的场面不理不睬。他也往前走。走了几步,往身后撂下一句话:打够了跟上,打趴下了自己爬着。
见前后都没有了人,歪歪脸一边走,一边说了一句:让你下来监视我的?
知识分子想否认,想承认,结果什么也没说。
歪歪脸转过头,横着目光瞥了一下,露出警戒。
是的。知识分子说道:他们得到情报。
歪歪脸阴着目光走着,很久沉默不语,最后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到时候再说。
他抡起肩上的小镐,狠命地劈了一下黑黑的洞壁,哗啦啦崩掉一些黑石块。
你要当心。知识分子找不到别的话,只能这样又重复了一遍。
歪歪脸一下站住,狰狞地露出牙,像头受伤的猛兽:让我当心什么?到了这个份上,再当心也没用了。
你别再暴露什么。
你把他们看得太傻了。歪歪脸又狠命地劈了一下黑黑的洞壁:我要把内奸除掉。
行吗?那你就太危险了。知识分子担心地劝道。
别管我的事。
到了流大汗刨黑石头的地方了。巷道内,一盏盏鬼火幽幽地照着。
歪歪脸把所有的人都召集到一起。他在他们面前阴着脸走来走去,最后,站到了一块黑石上。
十年梦魇·《死亡之谷》(8)
他扫了扫众人,说:他妈的,都忘了,咱们是怎么到这儿来的,什么罪?
没有一个人吭气。
知识分子站在一旁的暗影里,看着这影影绰绰的场面。一排排的黑面孔在那儿挂着、垂着。鬼火的图案在上面跳跃着。他知道,这群人都来自一个贫困的地方。他们因贫困而冲突了秩序。他们因贫困而流浪。他们因贫困而被送到了这里。
歪歪脸站在那儿骂着。骂奸细,骂混蛋。
然后,他跑下了黑石,在影影绰绰中朝人群中走去。人群中出现骚动。听见有嚷声、骂声,听见扭打声,听见惨叫声。混乱之潮逐渐平息下来。一个黑色的身躯在地下扭动了几下就伸直了。
歪歪脸又朝知识分子走来,指着他恶狠狠地骂道:你也是奸细,你也是来当奸细的。我饶不了你!
他上来乱打了一阵,说:滚你的,滚!
地面上的黑色世界。浓烟依旧弥漫。又是阴天,又添乌云滚滚。寒冷的风扫来扫去,黑色的粉末纷纷扬扬。
严厉的面孔在讯问:你下去被打了,当时什么情况?歪歪脸说了什么,干了什么?
知识分子摇了摇头,他说,他什么都没看清楚。
严厉的面孔看了看知识分子在坑下被打肿的脸,不再疑心,说:你去吧。
正是吃东西喂肚子的时间。黑狗们排着队朝冒着蒸汽的大棚移动着。随后又散开,在黑风狂荡中各就各位蹲下喝自己的大碗。
这时,几个黑洞洞的枪口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走过来。黑狗们都从大碗中抬起眼。
被押走的是歪歪脸。
他走过知识分子面前了,他抬眼看了看,在与知识分子目光对视的一瞬间,有永远的告别。那表情是说:兄弟,下辈子再见了。
一把尖刀在心中挖了一下。
成群的黑狗抬起眼,目送着这沉默威严的押送。
黑色的旋风吞没了枪口刺刀与五花大绑。肯定被关到黑牢里了,肯定被砸上一百多斤重的铁镣了。最后,肯定要用枪弹来批判了。什么都是在批判中前进的。
知识分子感到眼前晕晕眩眩。天下的善与恶是分不清的。放在万花筒里一转,都是花花的一片了。
一张黑面孔在眼前缓缓移过,那额头上有青青的大疤。听见他低声说道:歪歪脸让我告诉你……
知识分子抬起眼,他认出了这青额头。
青额头照旧慢慢往前走,听见他低声说:有一条巷道到时候可以用来逃跑。
看着青额头一跛一跛地消失在黑狗群中,知识分子眼前一片模糊。能逃跑的巷道,歪歪脸为何不先跑?
遥远的枪声转化为消息传了过来。
消息是那位白帽下的大眼睛带来的。不知她怎么又出现的。她告诉他:歪歪脸被枪决了。她还告诉他:她也是不自由的。
铁鸟这一次从黑世界盘旋飞过后,四面山上又加了带能量的铁网,加了岗楼,多了刺刀。刺刀闪闪,密密如冰墙一般了。
又出了什么事?黑狗们看到了,又有麻木的或不麻木的猜测。
这一次的确不同寻常。严厉的面孔也都露出紧张神色。看见他们匆匆来去着,准备着什么。
机密从来是机密,是绝对不允许黑狗们知道的。然而,机密又从来难以绝对机密,就有消息或多或少地渗漏出来。
要发生毁灭性的大地震!
大自然是无情的,会把人与狗一起砸死的。严厉的面孔倘若埋到瓦砾下,一样是扭歪的、畸形的。
就有了各种各样的部署。最后一条,无论天崩还是地裂,都不能让黑狗们逃出去。在这里,可以让他们活下去。跑出去,要统通消灭掉。
严厉的面孔理解了这是一个很艰难的任务。大地震来了,山崩了,地裂了,岗楼倒塌了,铁网扯断了,黑狗们可能四散逃跑了,那时就要用刺刀和子弹解决问题。如果黑狗们不跑,就要尽可能保住他们活命。他们还会背石头,他们是反面教员,他们是秩序的一个注释。
于是,对黑狗们又重新编了号,编了队。要更严格地管制。要更严厉地教训。要使他们的耳朵不断灌进秩序的声音。
大地越来越骚动。空气也绷紧了弦。乌鸦从天空中石头一样坠下来。蛇蟒钻出了洞|穴,在寒冷的阳光下盘着发僵。成群的老鼠吱吱吱尖叫着,在黑粉覆盖的大地上惊惶地东跑西窜。几棵干枯的树莫名其妙地绿起了叶子,绽开了粉花。
那花粉得妖气,粉得狰狞。
大地震的征兆到处出现。整个黑世界一片骚动。
严厉的面孔们慌慌张张,跑来跑去部署着。黑洞洞的枪口在四面高山上直指下面,刺刀都平端起来。
黑狗们也骚骚动动。麻木,也还知道要活下去。麻木,也知道大难临头。
大地震的征兆更明显了,看来是不可避免了。严厉的面孔们收到了上面的指示,倘若到了最严重的时刻,为了防止危险分子们逃到外面去,可以采取一切措施。
十年梦魇·《死亡之谷》(9)
给了他们枪杀的权力。
黑色的世界充满了紧张。然而,严厉的面孔们根据上面教授的策略,一个个换上了比较温和的面孔,告诉黑狗们:一切都没关系。即使有地震,也不用慌张。要有秩序地、听从命令地行动。上面是关心你们的。因为你们也是人。人道主义总是要讲的。
黑狗们疑疑惑惑地排队站在黑黑的寒风中听着。
知识分子耸着肩阴沉着脸,站在人群中。他冷冷地审视着这一切。
这是一个漆黑的夜。黑世界亮着一盏盏路灯,照着一个个黑狗们睡觉的房子。房子是铁门,铁门都上了锁。黑狗们没有睡。一个个抱着双肩坐在地铺上,往常早已鼾声如猪如雷了。今天,他们睡不着。今天,不让他们睡。
如果有地震,要听从命令,服从指挥。
要让黑狗们活下来,又不能让黑狗们跑出去。
四面黑黑的山上,一道道雪亮的探照灯光照下来,扫射着,交叉着,停停,移移,描绘着无情的秩序。一切可疑的隐蔽处都被照得清清楚楚,连老鼠也躲不过。彻底的监视是彻底的统治的前提。
接着又响起了刺耳的警报,黑狗们个个竖起耷拉的耳朵,汗毛耸立。然而,警报又戛然而止。严厉的面孔在方方的小铁窗外闪过,告诉:这是演习。
夜又静下来。从小方窗看夜空,很黑很蓝。闪闪烁烁的光亮不知是天上的星星还是山上的刺刀,或是别的什么东西。
静得汗毛又耸立起来。耳朵嗡地胀疼了。黑狗们双手捂住耳朵,个个张大了嘴。就要大地震了?
地震也就来了,大地抖了抖,房屋颠了颠,木石粉末纷纷掉下来,黑狗们个个眯了眼。大地更剧烈地跳了跳,地铺上的人们如坐上了弹簧床,上下颠着。屁股颠疼了,地震似乎过去了。
更安静。
黑狗们实在困了。开始东倒西歪地睡了。再怕死,可死期看不见。此刻的困倦却是现实的。死不死,活不活,听天由命吧。黑狗们响起呼噜声。严厉的面孔又在各个小方窗外隔着铁栅栏掠过。训斥着:不许睡,大地震还没过去,强震还在后面。
呼噜声还是此起彼伏。白天背黑石头实在太累了。睡神比死神更有权威。
知识分子也坐在牢房里。这间牢房坐着一些稍稍特殊的黑狗们。别的牢门都锁上了。这间牢门只是挂着锁。随时有情况,严厉的面孔便会把这里的几个黑狗先放出来,让他们去帮着调遣大批的黑狗们。
此刻,夜黑而寂静,空气紧紧张张。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他也在想着什么。
忽然,一声刺耳的尖啸撕裂了夜空,宇宙的弓弦一下子拧到了最紧。所有的耳膜都凹陷了下去。太阳|穴纷纷爆炸。方窗外的夜空中,飞舞着耀眼的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