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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喜欢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你知道的,我贪图新鲜玩乐。”
十三神色微动,半晌,柔声说:“我想吃一样点心,有许久没吃过呢,能给我做一份么?”我想摇头,然而只能默默点头。那般殷殷祈盼的眼神,如一泓月牙般的清泉,澄澈晶莹,有着婴孩般最天真的渴望,我从来没有办法拒绝。
我还看见他眼底几分无助的迷茫。不忠不孝,我能想像这几个字给他带来的难堪、委屈与悲愤。他甚至无法安之若素呆在京城,他不肯告诉旁人,只是揣着满心的伤痛,远远逃离那个莫明其妙的皇宫。我不是他的避风港,但我也不能成为他的地震源,令他伤上加伤。至少,一份点心,几许安慰,我能做到。我告诉自己,不过是一份点心而已,试图为自己的心太软找一个理由。
他有多久没吃过,我就有多久没做过。颇有些手忙脚乱,折腾了足有一个时辰才做成。行至帐前却听十三压着嗓子微喝道:“有什么要紧的?爷自个儿的身子自个儿不知道么?”
我停下脚步,侧耳细听,阿猫哀求道:“爷,您一路上只急着赶路,只怕是又受了寒气,肿成这样,若有个好歹,奴才回去怎生交待?还是召个蒙古大夫来瞧瞧,可好?”十三喝令道:“少?嗦!若张扬出去,当心你的脑袋!”
我挑开帐帘,他二人见我进来,立即住了口。十三笑道:“怎么去那么久?想必是日子一久手艺生疏了?只不知味道是否够好?”
我板了面孔,吩咐阿猫:“把你家爷的裤管给我卷起来!”阿猫闻言面露喜色,不顾十三吹胡子瞪眼的警告,三下五除二,麻利地将真相展现在我眼前。膝盖突兀红肿得像一颗令人垂涎欲滴的水蜜桃,而我想垂泪。我记得,这条左腿是为救我,攀山涉水受寒所留下的病根儿。在惭净堂,我曾经假装视而不见,这一回,再不能了。
我轻描淡写:“阿猫,怎么回事?”十三说:“左不过是受了些风寒,无碍!”一面取了心太软随意吃将开来。阿猫却说:“姑娘,爷这腿时好时坏,有些日子了,京里太医瞧过,说是要好生养着,不可受了寒气,爷偏不在意!这一回路上走的急,没好生歇着,过了黄沙古道,一路也没个打尖住店的地儿,风餐露宿的,天冷又下了雪,可不就成这样了么?您和莫管领言语一声,唤个大夫来瞧瞧,如何?”
十三斥道:“就你明白,爷糊涂,是么?非得闹出个大动静来,人尽皆知么?”我腹诽他,你还就是糊涂得很,否则怎能干出私自出京此般出格的事儿?
我白他一眼,自去厨房炒了一锅子热盐,拌上生姜,用布装好。一时应急之举。生姜性热驱寒,盐吸湿气。民间土方有时很顶用。话说回来,他们怎么就这么娇贵容易患疾?和活蹦乱跳的我丝毫不能比。
我一边替他敷上盐包,一边对阿猫说:“平日里若犯湿痛,除去外用内服药,用这个办法试试。”阿猫应着,悄没声息地退出帐外。
十三安之若素地享受着我刻意加重力道的“服侍”,小酒喝着,小菜吃着,他倒悠闲自在得很。我气没打一处来,恨恨道:“你且这么的放肆吧,早晚有一日这腿废了你就高兴了!”
十三笑而不答,摇头晃脑:“嗯,枣儿甜心软,还是那个味儿!”
我懒得理他,裹好护膝,在他对面坐下。开门见山:“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讨厌或恨一个人,你会如何对待他?”
十三沉吟片刻,言为心声:“既不待见,不见就是,惫懒得搭理!”
我暗叹,又是一个“知易行难”。缓声道:“您既明了这个理儿,何以自己却想不通透?皇上若果真不待见你,不对你寄以厚望,怎会挑错儿训斥?若真的失望了,只怕要“打入冷宫”,不再搭理你。爱之深、责之切,你没听过么?”
他脸上蓦然笼上一层寒冰之色,眸中原有的三分痛楚加至十分。半晌不言语,只恨声道:“阿猫个狗奴才,近日来愈发多嘴多事,欠收拾呢!”
我替他斟满酒,举杯敬他:“是我的不是,我逼问他的。你大老远的来,我总得知道你为何而来,是不是?我敬你一杯,饶了他罢!”
十三不过是嘴上说说,阿猫伴着他从小长大,其实如兄弟一般,纵然他们心里不愿意承认这份感情。十三饮尽杯中酒:“马奶酒就是要爽烈些,痛快!”
我继续道:“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你定然知道其中之意。皇上纵然对你时而有百般挑剔的责难,你也应该平和相待,而不是积怨心中。毕竟,他是你阿玛,更是君王,你惟有顺其意,诚表其心,才能博取皇上的信任,是不是?更何况,我倒是认为皇上不是“无故加之”,而是确有其事。别的不提,你这一趟出京,多少人得担着掉脑袋的风险来维护你,你难道不觉得自己有些骄横任性么?十三阿哥,忍人之所不能忍,容人所不能容,才是大智大勇之人,日后才能行人所不能行!这些道理,你都明白。可是为什么不能做到呢?一昧地莽撞恣意,只会累人累己。”
十三没有打断我,待我说完,他轻叹一声:“采薇,你方才所言也许是正确的。你如此善解人意,却又知不知道,我现在想听的不是这些。”我微一愣怔,“那你想听什么?”
十三定定地望着我,“我来见你,只为听一个故事的结局。”
我呆住,笑傲江湖,曾被我戏言为嫁妆,洞房花烛夜才能讲的结局。前尘往事,刹那间翻滚至心头。封尘的回忆,抖落满身尘屑,开出一些浅浅的花朵,相偎相依的甜蜜与柔情,相知相许的挣扎与努力,一幕幕清晰无比地在眼前闪过。曾经,雄鹰为野花驻足,野花为雄鹰盛开。曾经,他说不负折芳心。
可是,没有花开不败的神话,没有雄鹰驻地的奇迹。
薄雾洇潆在我与他的眼里彼此清晰可见。我们都想起那些甜蜜的哀伤,哀伤的甜蜜。
他走上前来,抱起我,呵气如暖:“采薇,上一回在惭净堂,我一时性急,有好些话没有告诉你。四十七年在围场时我曾说在京城等你。当时就想说的话,却是天意弄人,直到今天才有机会告诉你。采薇,我们曾经错过许多,我也曾经怨过恨过,如今也有了妻妾,可是你愿不愿意重新与我一起?也许身份地位,你会不如她们,但是你仍然可以“独”,我不会再和她们我只有你,可好?”他总是如此温柔,他也一直勇敢执着。
“采薇,我每天都在想你,常常想起你甜笑的小模样儿”轻柔的吻密密绵绵,烙触在额上、眼上和唇上,如春风拂掠,意识被阵阵暖意与酥麻侵吞,心脏像是要爆裂般急骤地跳动。
我真的已经冷了太久。温暖柔情,是本能的渴望。
他轻轻吻在我的喉间,那里有一处蛇形伤疤,很是丑陋。然而,他百般怜惜,千般相思,蝴蝶恋花般的眷恋流连。我的身体轻微地颤栗起来。胸前一凉,一阵寒意袭来,低头看见自己正是一派罗衫半解,欲迎还羞地诱人模样,抬眼见他一双湿漉漉的星眸中春意破晓,醉意醺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我这是在做什么?
安慰与慰安,有天壤之别。我可以给他安慰,却不能只图一时的贪欢放纵,彼此慰安。
慌忙掩上衣衫,面上火烧火燎地烫。十三一把扯回夺路而逃的我,笑得极其不怀好意:“害羞了?”
我不止怕“羞”,还怕“休”。怕我小命休矣,怕从此就要纠缠不休。最害怕:男人的一夜,女人的一生。
我咬着唇,侧过头去不看他,低头娇羞状会更坏事。他也不强我,只说:“先讲结局!”我若无其事微笑:“我向来喜欢公平的赌约,咱们拼一回酒。你若喝得过我,这结局就做为彩头,我心甘情愿,双手奉上!”他略想了想,笑说:“好!”
冷冰冰的拒绝,伤人甚深,我深有体会。苏麻喇姑曾说我实是个软性儿的人,她告诫我:“不说硬话,不做软事!”很实用的一句话。
十三酒量不差,却肯定不如我。能让我醉的机会,少之又少,两世为人,我也只醉过一回。
我们不再开口。一杯接一杯,不过瘾。换之以碗,一碗又一碗,菜没有吃去多少,两大坛萨林阿日喀却见了底。
我的惯用伎俩是连续急饮,毕竟在现代喝啤酒惯了,有技巧。十三只得跟上我的节奏,男人注重面子。急饮易醉。我偷笑,我的性别优势终能建功立业了。
豪饮三坛。十三面色舵红,醉态毕现,举碗的手有些摇晃,醉眼朦胧望着我:“给你唱首曲儿。”不待我回应,他已然荒腔走板唱将开来:“问什么虚名利,管什么闲是非。想着他击珊瑚列锦幛石崇势,则不如卸罗裾纳象简张良退,学取他枕清风铺明月陈抟睡。看了那吴山青似越山青,不如今朝醉了明朝醉!”
他反复咏唱:“明朝醉,明朝醉”眉目中竟然带起一丝无言的叹息:“我输了!”掷下酒碗,向后瘫倒在榻上。
我坐在原地,半晌动弹不得。
这首曲,他曾经唱过,四年前。当时,是不羁洒脱的少年情怀,人曲合一。而现在,是无奈不甘的叹息,人曲两异。输了,应该不单只赌酒,是指储君之位,还是?
他好像睡着了,紧闭双眼一动不动。我轻手轻脚替他盖上被子,看着他原本开朗明阔的眉宇间,丝丝缕缕尽是愁绪郁结,和另一个人如出一辙。心中只觉难受焦灼。又想,这是他们的选择,他们应该为此付出代价。更何况,他们是最终的胜者,我实在不必替他们伤怀,那是自寻烦恼。人生的道路,永远是独自走过。
他忽然睁开眼睛,目光迷离没有焦距,却能直直看入人的内心。“我猜令狐少侠与盈盈最后一定是抛弃虚名浮利,携手同游大江南北,笑傲江湖去了,是不是?”
我错愕一下,转而微笑:“不对,不告诉你。你现在糊涂了,告诉你也会不记得。你安心睡吧,我在这儿伺候着你,好不好?”
他点头,阖目睡去。人非旧,事非昨,当日的一番苦心既已成空,今日又何必强求?真要他抛家弃子,与我浪迹天涯,我们又焉能心安理得地逍遥快活?只怕采薇未出塞,人头已落地。
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睡着,没有鼾声,呼吸声却有些急迫起伏。我默默坐在床前,翻看书册,一个字也没有读进。的a8
天露微白,我走出帐外,替他们预备干粮,他一日也不能多耽搁,必须立即回京。
那匹黑色踏雪,昂首挺胸立于雪中,神情倨傲瞪着我,呼哧打着响鼻。
我走上前去,望着它的眼睛,恨声道:“几度易主的你,有什么可骄傲的?知不知道良驹从一而终?”它闷头不语。
人与马不同,不可以拱手相让。人是有思想的动物。
十三并没有立即启程返京,老莫与我陪他冬狩了一回。他战果最为丰厚,野兔、山獾,他每发必中,神勇难敌。那个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十三少,王者归来。
他一直很聪明,一点即通。当局者迷而已。他不过是需要找一个合适的人,陪他说说话而已。他以为我是合适的人选,然而,我很想告诉他,十三福晋才是。我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