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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猬歌-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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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瘦子扯起廖麦的链子,一抖哗哗响,伴着声声尖叫:“招个不招?招个不招?”
  直折腾到下半夜,廖麦才被重新牵回牲口棚里。手腕上是勒伤,脚踝处擦去了一层皮。“踢啊踢!踢啊踢!”他的耳边又响起那声声恶叫,心里说:“千万熬得住啊,只要泄出半点口风,他们就会把你重新送到唐家父子手里。”大白马把头探过来,温温的软唇在触动他的头发。他担心白马把这茂盛的头发当成青草啃食,担心它咬坏他的头皮。可是白马只像亲吻一样在头顶搁了一会儿嘴巴,长达几分钟的时间里一动不动。他从心里感激白马。月亮上来了,窗子泻下一片银光。
  只打了个瞌睡,廖麦就被什么响动弄醒了。他一抬头看到了一个人——是跛子的圆脸女儿,她正站在白马跟前,搂住它的脖子亲吻呢。他惊呆了,屏住呼吸看着:她闭着眼睛在马脸上摩擦不已,让白马鬃毛抖嗦;它的大嘴巴在她眼睛、鼻子那儿活动,她发出了哼哼唧唧的声音——她这样小声叫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住,转身睁大眼睛望向廖麦。她这样瞅着,大概还是不放心,放开白马,走过来仔细瞧了瞧,确信他真的睡着了,这才再次回身搂住白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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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乡的火铳(2)
大概一个钟头过去了,圆脸姑娘还是舍不得离去。她累了,坐在廖麦对面,默默的。但他能感到一种混合着玉米糊糊的气息扑到自己脸上。她端详他,伸手捏了一下他的眼睫毛,他睁开了眼。“有人说你是装扮的‘痴士’,”她笑嘻嘻的。他搓搓眼,这才发现面前的姑娘汗漉漉的,一对Ru房十分触目。他扭头去看月光。他料定今夜会有银霜铺地。圆脸姑娘鼻子抽动,哑着嗓子:
  “你要真是‘痴士’就好了。”
  像要证明一个判断似的,她的手在他的胸口那儿掏摸着,捏他的嘴唇,按他的鼻子;足有一刻钟的时间,她直盯盯看着他的嘴巴,像是在下一个更大的决心。廖麦终于吐出一句:
  “我不是‘痴士’!”
  她害怕似的挪开一点,马上又俯过身来:“那又怎么?好小伙儿……”
  最后一句是用极小的声音吐出来的。她拥他,喘息急促。他一动不动,说:“把我的足环卸去好吗?我冤枉哩,我不过是赶路的人。”
  她笑着:“那可不行。一解足环你就撒丫子了。”
  廖麦再不做声,目光生冷。她像小鸟啄食一样亲他,他躲闪着。她叹一口气:“谁不说俺心软呢,”说着站起,去了隔壁。她大概从睡去的跛子身上找到了钥匙,回来就低头解链子了。她牵着链子拉廖麦走出牲口棚,一直向着村外走去。
  这个月夜的狗好像在打抖,它们哼哼着,小声叫了几嗓子就不再活动了。她牵着他,在村头一处大麦草垛下停住。廖麦央求她:“放开我吧,我不会忘了你的。”“我真想跟你跑哩,你走哪儿我跟哪儿。”“可我是有老婆的人了。”“撒谎!你才多大?”“俺是娃娃亲。”
  圆脸姑娘的脸倏一下冷了。她咬咬嘴唇,犹豫着。突然身后传来狗的连声大吠,接着有噼啪的脚步声过来,她机警得很,赶紧把廖麦按在地上。
  有人一跳一跳跑过,从他们身侧一闪而去,可廖麦一眼就认出是那个吊在场上的女人,她甚至没有来得及去掉额上的照片……后面很快来了追赶的人,是那个瘦子率领三五个提铳的,几个人吵吵嚷嚷,叫骂、吆喝,无非是“再不站住开枪了”之类。
  前边的女人就是不想站住。瘦子大叫,说:“就开枪就他妈搂火了!”几个人于是端起铳,瘦子用力一挥手。四支铳当中有两支冒火了,其余是哑弹。他们摆弄,跺脚,骂。瘦子说:“他妈的好铳都给了别的村,这样的家什,打鸟都不行!”
  他们一伙又骂了一会儿,垂头丧气往回走了。
  廖麦发现这段时间里,圆脸姑娘开始抹眼睛。她边哭边给他去掉了足环,最后把他的脸一下扳在了胸前,说:“快跑吧,我一会儿变了主意会喊人的!”
  
饮下疯子|乳汁(1)
满坡的地瓜高粱、甜瓜红枣,这才是老天爷送给流浪人的好日月。再不用一天到晚倚在一个个门框上了,不用一连声喊“好心的大爷大娘,给俺一口吃的吧”——如果是一个十七八岁的棒小伙儿这样喊,非但讨不来饭,还会迎来一顿斥骂:“该杀的懒汉惰虫!年纪轻轻干什么不能混口吃的,干起了这个!”廖麦真是羞愧难当。他这辈子都没想过出门讨要啊,可老天爷就是这样捉弄人,天底下就是没有他的活路。想帮工吗?下田抡镢头还是进山开石头?反正干什么都要被人盘问清楚:“你是哪里人?兜里有行路的纸条吗?”他只要被人这样一问,只好撒腿赶路,而且要快快逃离才行。这年头拦路问话的人可真多,管事的人也多,只要问你就得答出个一二三来,除非是痴士才会一问三不知。痴士嘛,他们不作数儿,他们除了串乡讨要,当然别无办法。要不怎么说是痴士呢,要痴士一五一十说出身家姓名,这当然比什么都难。所以廖麦脸上永远需要两片灰迹,身上永远是破衣烂衫。


  可是要在这片大地上做一个痴士也不那么容易,你从此没名没姓,什么都没有了,可你还是要忍受没头没尾的盘问、一天又一天的羁押,有时甚至被人往嘴里抹上一点牛屎,试试你真痴还是假痴。廖麦恨透了提心吊胆的日子,可又没有更好的办法。他明白:无论跑进野地还是钻入街巷,随时随地都会有一支火铳伸过来,直直地指在脑门上。
  那些成群结伙在秋野上流动的人,那些虽然穿得破破烂烂却是趾高气扬的人,他们往往都有一个首领,首领兜里揣了一张盖了大红关防的纸条,上面写了何时何地签发、因何灾情变故允其上路谋生、望一路予以照顾为盼此致敬礼等等。一个腰上缠了铁鞭、头顶长了一撮白毛的胖子就揣了这样的纸条,他领了男女老少十几口,背着铁锅家什走哪吃哪。他们腰粗气壮,对其他流浪汉横眉竖眼,单行独走的人没有一个不远远躲着这一伙。有一天胖子遇见了廖麦,劈头就问了一句:“入不入伙?”廖麦盯着他头上那撮白毛,吓得转身就跑。白毛在身后骂一句:“小狗日的,有砸断你蹄子的一天!”
  廖麦跑啊跑啊,一开长腿就不敢回头。一天天下去,他开始后悔,因为实在过够了担惊受怕的日子。就在这个秋天的末尾,他尽管害怕,还是不得不回转身子,去追赶白毛率领的那支队伍了。他抬头寻找野地上的袅袅炊烟,终于在一口破锅旁找到了躺着饮酒的白毛。他嗓子哑哑的:“我要入伙……”白毛并不起身,只朝一边歪歪脖子喊道:“收下这根嫩毛!”三个手脚污脏的年轻人“哎”一声过来,把他架到一边,翻遍了所有口袋,问东问西,最后还想脱他的裤子。他往旁一跳:“干什么?”“这可是规矩。入伙就得有福同享,上一回有个小子把钱藏在了胯裆里,老大一气,差点没把他阉了!”廖麦只得忍了,避过不远处的女人,脱了下衣给他们看。
  这一伙人行止无常,要走要睡只听白毛一句话。几个年纪轻的除了讨要、从秋野里揪来一些瓜果,还要去远处的村庄偷鸡摸鸭,有时甚至牵回一头猪。白毛老大让几个女人煮东西、为他捉虱子,还要陪他睡觉。一个疯女人四十多岁,Ru房像口袋一样耷拉着,说是白毛的本家婶子,一天到晚光着上身烧火做饭,有一天半夜疯劲上来,用火棍把白毛的睾丸捅了一下。那天白毛的午夜长嚎真是吓人,尖尖的,最后把附近村里背铳的人都引来了。那些人都认识这一伙,笑笑,饮了几口瓶里的酒就走了。
  白毛手下的几个小子喝了酒就胡闹,偷东西,硬逼廖麦一起干。有一天他们让他吞食放了几天的馊饭,廖麦一气之下把碗掀翻。“那就得给你退退火了,那咱哥们儿就不客气了。”几个人使个眼色,一块儿扑向他,揪头发、踢胯部,还挽袖子撸胳膊要脱他的裤子。白毛只看不管,看了一会儿摆摆手,对廖麦说:“嫩毛,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廖麦脸上是抓伤,头发掉了一撮,怒冲冲盯住老大。白毛说:“这些狗日的都是吃着疯婆的奶长大的,他们全是疯子,你不能和他们干架呀,除非你也变成疯子……”他这样说时,向一边噘噘嘴。
  那个疯女人捧着两只Ru房看着廖麦,龇着牙,|乳汁一滴滴从胸前淌下来。
  夜晚廖麦常常无法入睡。他盯着北方的一颗星星,认定它的下方就是棘窝镇——是那儿,而不是任何地方,才有自己忍受和活下去的全部理由。他每天都默念一长串的“美蒂美蒂”,以此来抵御一切艰辛。他知道她留在了棘窝镇,这就等于是在火铳林里活着——但他坚信她会活下去,因为她也会像自己一样,默念着另外两个字:廖麦廖麦……
  这支脏乎乎破烂烂的队伍往东流去,就像秋野上一股漂着杂物的泥汤。一路上不断有人入伙,这些人从此就被白毛保护起来,却不得不为他做各种事情。一个女人拉扯着孩子入伙了,半夜孩子大哭,女人就寻个机会领上孩子逃掉了。最令廖麦觉得怪异的就是白毛的朗读癖:几乎每天晚饭前他都要掏出一本皱巴巴的小宝书,大着声音当众念上几段。所有人在这个时刻不准做任何事情,必须聚精会神听他念,就连疯女人也不例外,而且手捧双|乳一脸端庄。白毛说:“不学习还行?不学习,我们这些人早就死了!”
  
饮下疯子|乳汁(2)
这天傍晚几个小子不知从哪儿挖出了一头死猪,那臭气让人掩鼻,他们却满不在乎,偏要煮来喝酒。廖麦对面前的酒和肉一动不动,白毛盯了他一会儿就火了,喊:“咱这里还多了一位少爷公子呢!”几个小子分明是看准了一个眼色,吐一口,一跃而起按住了他。他们捏住他的鼻子灌酒,塞臭猪肉,还连声招呼疯女人,让她快些喂他一点|乳汁。奇怪的是疯女人真的慌慌上前照办了。
  廖麦连连大咳,呕吐不出,绝望地蜷倒在地上。
  白毛连饮几杯说:“吃了疯子奶的人,一个不剩都得变成疯子。我这人就喜疯子哩。”
  疯女人害怕地蹲在廖麦身边看着,一焦急哗哗尿了起来。廖麦就是被一股尿臊气呛醒的,他一翻身坐起,随手攥紧了一块石头。
  “怎么样?这回该要疯了吧?”白毛盯住他问。
  廖麦点点头。他觉得灌进肚里的烈酒像火一样燎着肝肺,头皮又麻又痒。他试着转了两下脖子,咬咬牙,吹了两口气,又闭了闭眼。
  “看来这小子真的要变成疯子了,”白毛向一旁挤挤眼。
  廖麦还没等他做完一个鬼脸,就噌一下直直蹿起,一石击中了他的头顶白毛处,立刻让其血流满脸。旁边几个人完全没有准备,他们愣了一霎,然后叫着跳着找东西打人,却被异常敏捷的廖麦一一击中。他像个豹子一样在几个呻吟的人之间跃动、击打、嚎叫,锐不可当。“这家伙!这家伙真是个疯子啊!”白毛一手掩脸一手去解腰上的铁鞭,却随即大叫一声歪倒了——那个疯婆婆趁乱又向他两腿间伸了一次火棍。
  廖麦在乌云遮月的时刻跳跃在秋野里,两耳生风,后衣襟破烂成绺,飘飘欲飞。“我从今以后真的是一个疯子了,我饮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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