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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打定主意后,盘元左立即二话不说放下手,转身准备收拾包袱离去。只她才刚一转身,那三把剑却又倏地指至她的颈项上,还将她头上的古怪小帽挑掉,露出她那头凌乱的短发。
“我——”尽管喉咙跟后颈都微微有些凉,盘元左还是平静地解释着,“只是个刚好跟各位的主子选在同一间破屋里落脚的落难南蛮人罢了。”
是啊,不这么说还能怎么说?
难道要告诉他们,她是将他们主子劫来的主谋,也就是现在满城贴着的悬赏布告上的那名劫亲女贼,然后让他们拎着她去领花红奖金,被他们严刑逼问她劫亲原由,甚或栽她一个意图谋害的罪名不成!
“为何替我剃须?”望着盘元左那头乱七八糟的头发,以及包裹得像头熊但却依然显瘦的背影,耶律获突然淡淡问道。
“伺候人惯了,一时改不过来。”
话是实话,因为从小在大山里,盘元左就是这么伺候着那群爷爷奶奶。不过她也不否认,她之所以替他剃须,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那些胡碴在他那张其实很阳刚又俊帅的脸庞上,实在很碍眼啊!
盘元左回答完后,屋内突然静了,静得除了柴火燃烧的啪啪声外,再无人声。
许久许久后,光头终于说话了,用着盘元左不懂的外族语言问着耶律获——
“主子,留他不留?”
是的,耶律获也正在考虑这个问题——应该说,由今日一早他彻底清醒、却依然不动声色的那刻起,他便在思考这个问题,毕竟他生还这件事若过早传了出去,对他绝对有害无益。
望着屋内一角还冒着烟的小药炉,再看着盘元左的侧颜,老实说,他并不完全相信这少年的说辞,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名长相带口音都决计出自南蛮的南蛮少年,伺候人确实伺候得相当得心应手。
虽前段日子里,他的精神状态极为飘忽,意识更是彻底凌乱、模糊,但他依然记得一场吵死人的婚典,一片乱七八糟的混乱,一条长长的乌黑马尾,一句飘散在风中的“劫亲女贼”,以及一堆载浮载沉、虽记不起内容却真实存在过的错乱梦境。
他也恍恍记得,第一回由那恍若被大火烧灼着的梦境中昏昏沉沉醒来时,有人在为他灌发,第二回时,有人在为他净身,而第三回,则有人赤足在他的背上来回踩踏!
那人踩踏之时,还不忘用脚跟、脚趾按压他腰背上的酸痛处,那力道及穴位,拿捏得简直令人惊叹,更让他难得的感受到何谓通体舒畅。
难道,是由大户人家家里逃出的娈童?
他是听说中土有豢养娈童的恶俗,瞧这少年白白净净、五官深邃细致的文弱模样,或许真是被人由大山中骗出的也不一定。
但无论这名少年是谁,他与那名劫亲女贼间,是真不相关,还是相互勾结?
那女贼是确实知晓他的身分、抑或是受人所托才劫了他?目的为何?又因何不及下手便又不知所踪?
而他自己,又是如何由那无间炼狱中走出来的?
当耶律获眯眼细思之时,那三名野汉子倒是自己先讨论开了——
“虽说道小蛮子真有些傻勇,但还是宰了省事些,要不万一他口风不牢,给人得知主子的行踪,终究麻烦!”
“宰了当然是可以,不过我瞧这小蛮子伺候人伺候得挺不错的,刚护着咱主子的模样看着也有点义气,不如在主子彻底伤愈前带着一块儿走吧,反正要宰什么时候都能宰!”
“这倒也是,我们三个粗汉子大手大脚的,确实不是伺候人的料”
趁着那三名大汉用着自己不懂的语言讨论着不知什么问题时,盘元左大大方方地拎起了自己的小包向门口走去。
“喂,小蛮子,谁准你走了?”望着无事般准备离去的盘元左,光头大喝一声。
“恩?”定住脚步,盘元左一回头,“各位还有事吗?”
而这回,未待光头再开口。耶律获低沉的嗓音已先响起了——
“你还等什么呢?胡子。”
听到那声冷冽至极的话声,盘元左先是愣了愣,然后出乎所有人意外的不逃、不跑、不哭也不闹,只是耸了耸肩,将手中小包乖乖放下后,便静静坐至一旁,缓缓阖上眼眸。
果真是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啊。只可惜,她还没找到她的“帝堤”呢。
但没事,下一世,她一定能找得到的
“小蛮子,抱歉了”
“恩?”
当心平气和等待死亡的盘元左等了半天都没等到痛意,却等到一声低语时,她有些纳闷地睁开眼,然后望见身前用剑指着她颈项的大胡子眼底深深的抱歉。
这大胡子,也是个好人呢。
“没事的,你动——”
盘元左轻轻对大胡子笑了笑,可话未说完,就看到他手中的剑倏地消失,而后,熊一般的身子整个飞至一旁,将那本就不太结实的猎人小屋东角整个撞塌,口角更缓缓泌出一道血丝。
“没有下次。胡子。”站起身,耶律获冷冷丢下一话句后便背着手大步踏向屋外。
“他明明不想杀我,也知道你们不太想杀我,为什么还要故意捉弄人?”望着耶律获的背影,盘元左有些不解地问道。
之所以会疑惑,是因为盘元左看出,若耶律获真想杀她,早在这三名野汉子来之前便可下手了,并且,也绝不会特意挑这三名野汉子中那名心地最软的大胡子来下手,更不会在大胡子没完成任务时,只象征性地教训了一顿。
“你这缺心眼的小蛮子,废话那么多干嘛,还不快去帮我家主子收拾东西!”一待耶律获离屋,光头连忙一脚将盘元左踹到炕上,故意大声狠狠骂道。
“噢。”虽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摸着被踢疼的屁股,盘元左还真的开始收拾行李。
也罢,人生嘛,不就是由各式各样的因缘际会与机缘巧合堆叠而成,所以若今日她走不了,那么就是“清静天”有意安排她留下,等着让她遇上某些人,遇上某些事,完成某件功课。
更何况,她身上其实半点盘缠都没了,既然他们硬要带着她,那她也乐得轻松地跟着他们,管他们要去哪里。
毕竟她之所以由大山中走出,便是与所有禳族人一般,在十五岁后出外寻找“清静天”赋予他们族人每个人不同、但却最重要的人生课题——“帝堤”。
搞不好,她所寻找的“帝堤”,就在这趟旅程中呢
三匹马及一部马车,在酷寒的北地里漫无目的的东来又西去,足足荡了一个多月。
骑马的自然是那三名野汉子,而马车里的,则是根本不会骑马的盘元左,以及大病初愈、休养元气中的耶律获。
跟着四名完全适应北地天候,但却个性各异的年轻男子一起朝夕相处,对盘元左来说真是件古怪又新奇的事。
光头好聊天,不仅荤素不忌,每天话还总说个没停;大胡子虽样子看着可怕,可心肠软,并且说话时更客气、文雅得教人无法适应;独眼龙看似稳重、沉默寡言,但其实最爱做结论;而被他们称之为“主子”、那名她至今不知其姓名的男子,就费人疑猜了。
他看似不喜欢人靠近他、碰触他,可在夜里,她实在冷得受不住而不得不厚着脸皮挤在他身旁取暖时,他也不会驱离她,只是迳自颓废地喝着酒、颓废的醉着酒,然后在她醒来后,发现自己睡倒在他暖和的怀中。
他虽一天到晚摆着个冷脸,看似对所有人都存着戒心,就连对那三名野汉子也爱理不理,要不就是命令来命令去,无论说出什么,都一副绝不容许有人违抗他似的蛮横、无情、霸道模样,甚至反覆无常时,更不许人开口问为什么,可其实,他自己心里头明明像明镜似地明了每个人心底在想什么。
当主子果真辛苦,不仅得违背自己心意的莫名阴晴不定,还一定得让人完全摸不透自己心思,让自己,变得不是自己。
只不过,就算他真的乐在其中,但能不能稍微透露一下他们究竟要去哪里啊?
都一个多月了,他们还在这冷得半死,并且几天都见不着一个人影的草原上乱转,再这么胡乱转下去,只要换个方向,都能转回她的大山了!
这五人队伍,没有转回盘元左的家乡,因为终于在节气进入“雨水”后,在耶律获一声令下,他们停下了漫游的脚步,在一处高耸大山前的水草地暂留。
这处水草地,原只有他们五人,但几天后,一辆载着老弱妇孺的马车带着马匹与全部家当到来,然后在距他们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扎营暂住了下来,而后,愈来愈多载着老弱妇孺的马车与马匹到来了。
当这片水草地突然热闹起来之时,盘元左他们还是一样孤单,因为那群虽属不同族、但却不知因何集聚在一起的牧民们,一直小心翼翼地与他们保持距离,甚至可以说,时时戒备着。
这夜,望着远处的篝火,盘元左真的再忍不住了!
是,她明白自己怎么也算是寄人篱下,不能要求太多,但这么冷的天,这三名野汉子就不会想到要弄点能暖暖身子的食物,不要每回好不容易遇到个集市,就光记得买酒跟那些冻得几乎咬不动的怪肉吗?
摘下头上那顶古怪的保暖毛帽,露出自己那应该看起来还算诚挚的小脸后,盘元左支撑起几乎冻僵的身子,一把抢过大胡子腰间的剑,取下剑鞘后,三两下将上头一颗绿石头挖下,再将它擦得透亮,绑上绳子,然后再到自己的小包袱里,拿出了几块造形古怪的皂。
“小蛮子,干嘛呢?”
理也不理身后光头的问话,盘元左迳自走向那群众居的牧民,在他们的戒备目光中,努力比手画脚了一番,用她唯一擅长的“装神弄鬼”技能,以及那几块皂,换取了一些锅碗、食材走回自己的营地,煮了一大锅的热汤面片,端了一碗给耶律获后,便自顾自的端起小碗吃了起来。
“唷,小蛮子你除了伺候人跟装神弄鬼之外,还会做饭啊!”
望着那锅热腾腾的热汤面片,光头眼睛一亮,伸手就去拿碗,大胡子与独眼龙自然也不落人后。
此时盘元左却抢下他们手中的碗,在他们的手中各塞上一块皂后,指着不远处的水塘狠狠瞪视着他们——
“都给我洗去,不洗干净谁也不许吃,我已经受够你们身上那味儿了!”
是的,想吃就洗澡去,因为她实在受够了!
虽早听说北方胡人不爱洗澡,但也不能到这种异味横发还无动于衷的地步啊!
“要知道,你们这样不注重身心清净,不仅有碍你们的养生,更碍我的养生啊!”
正当盘元左生平第一回发脾气时,突然听及身后传来一阵笑声,愣了愣后,她回头一望,望见的竟是耶律获不再刚硬的脸庞上,那抹天然且纯属男子的阳刚畅笑。
他笑起来很好看嘛!那干嘛老绷着个脸装深沉?
“我没说你。”
她当然不是说他,因为她的工作就是伺候他,将他伺候得浑身神清气爽,伺候得他一身都是她依他形象独家定制的酒皂香
不明白耶律获为何笑得这样放肆,所以盘元左再不言语地端回自己的碗坐至一旁,努力反省自己的失控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