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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星期以后,我又到了出版社坐满了编辑的办公室里。这回是认真地对我的小说谈意见了。尽管有一些思想准备,我还是没有料到意见是那么多、那么细致,甚至连一些细节、一些对话的语气,也都谈到了。越谈下去,我越觉得沮丧,这么多的缺陷,我还能在短短两个星期里改好吗?
老谢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安慰似地对我说:“不要怕时间不够,我们可以以出版社名义,替你去函向你插队的公社请假。先请两个月。”
这一住下来,就整整地修改了两年半的时间。起先是住在家里改,后来因家里干扰大,搬进了打浦桥科技出版社后院的作者宿舍。
这是一幢门字形的老式楼房。宿舍供应热水,食堂就在后面花园里,很方便。就是在这里,我和江西回来的知青小鲍一起,度过了两年难以忘怀的日子。
这正是十年动乱的最后两年,尘世间纷纷扰扰,马路上高音喇叭的喧叫和公共汽车的刹车声,不时地越过高墙传进来。一无所有的我却在这里潜心阅读,修改稿子。更为重要的,是在老谢指点下,在阅读和改稿的实践中,摸索创作规律,学习着把我们感受过的生活落在稿面上,一步步找到了适合于自己的表达方式。也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我和老谢之间建立起了深长的友谊,真正走上了文学之路。
《孽债》和老谢(2)
记得,刚在作者宿舍住下来,老谢就替我们几个插队知青的作者办了一张借书卡。凭这借书卡,可以从资料室里借阅当时在社会上根本不见踪影的书籍。他常对我们说,一边修改作品,一边借阅一些名著,可以从中汲取养料。我说好多书过去读过,他说今天再读,体会是不一样的。我的心里很急,心思不在读书上,急于想针对提出的意见作全面的修改。老谢却不让我们马上动笔,他让我和合作的小鲍先静心坐下来,共同提出一个修改的提纲。当提纲初见眉目之后,他几乎每天下午从绍兴路的办公室步行到打浦桥来,对我们的提纲提出种
种问题,从总体构思、主题、章与章之间的衔接,一直谈到每章的写法,入笔的角度,各章如何用不同的方式收笔,乃至细节改造和运用等等等等,迫使我们往深处去思考、去商量。那时候,我和小鲍都有些不习惯这种方式,与其说是没有耐心,不如说是实际情况逼的。记得小鲍即将分配到街道工厂去上班,而我呢,没有工资收入不说,虽然请了假,到上海改稿,贵州农村由于粮食紧张,不在生产队劳动的人当然不可能给口粮,心里更是焦急万分的。
老谢了解到这种情况以后,一方面给我们办理误工补贴手续,一方面又把自己家里节省下来的粮票送我。当时看过我们稿子的老编辑李济生,后来任少年儿童出版社社长的陈向明同志,听说了我的情况,都曾把自家省下的粮票送给我。误工补贴是依据我所在生产队的具体工值计算的,那两年我插队的那个贵州砂锅寨,每个劳动日值是四角,一年到头算三百天,也只一百二十元钱。现在说起来,有点像写回忆对比文章似的了,但当初,我正是依靠这点误工补贴和出版社几位老编辑轮流给我凑粮票,及家庭的支持,逐渐把心安下来,把全部心思用在改稿和写作上的。
由于提纲写得细,总体结构得比较合理稳固,到进入真正写作的时候,我们就开始尝到了甜头。尽管每一章的初稿都付出了辛勤的劳动,有时难免返工;却没有在结构上出现过大动的现象。老谢呢,对我们写出的每一章稿子,都进行细致详尽的审读,要是感到不行,他就及时地给我们提出来,重新写;要是觉得还可以写得更好,他就让我们在原稿上进行修改润饰;要是他觉得大致满意,便直接拿起红笔,在稿纸上具体编改起来。编改完以后,他又让我们细细看一遍。有时,我们的稿面很干净。但有时候,稿面上红杠杠、红道道纵横交错,像一张作战地图。遇到这种情况,他就让我们坐下来,具体商谈为何写得不够理想的原因,同时讲一些对话、细节、景物、段落部署的要领。我常常对小鲍说,对我们俩来讲,在作者宿舍的两年,就是出版社和编辑老师悉心培养我们的两年;我们虽然没有进入大学,但这两年比在大学文科读书收获还要大。现在讲起来似乎很简单,但是几十万字的一本书,逐字逐句地编改、润饰,劳动量真是相当大的。
从听取我们的提纲开始,到小说的全部定稿,两年多的时间里,只要没有会议和社会活动,老谢天天下午都到作者宿舍来,从午后的一二点钟,一直忙碌到晚上九十点钟回家。我的家在市中心,坐17路电车走,老谢与小鲍家住得较近,他俩就结伴步行,走四十分钟路回去。相处日子久了,我们对老谢逐渐熟悉了,那时候老谢的爱人在黑龙江,他的两个女儿都在读书,他没有家庭的拖累,却也没有时间过问女儿的学习。他是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到了培养我们这些年轻的很不成熟的作者身上了。老谢对我们呢,也开始熟悉起来。他不但晓得我和小鲍在创作上各自的短处和长处,而且还知道小鲍和我各自不同的性格和脾气;当时黑龙江知青张抗抗也在修改她的长篇小说《分界线》,由老谢当责任编辑。作者宿舍里还住着另外一些从农场来的改稿者,像孙颙、杨代藩、王周生等等。他便经常针对我们几位知青作者各自的弱点、缺点和优势,要我们取长补短,互相学习,不仅仅是在创作上,而且在为人处世上。他常对小鲍和我讲,学习创作,眼光要放得远一些,你们都有各自的生活积累,不要盯在眼前这一本书上,以后你们还要好好地写呢!所以现在更要将基本功练得扎实一些,基础牢固一些,力争将来写大作品。当时社会上,流传着很多小道消息,不时发生着一些奇怪的事件,从偏远山乡回到上海的我们,和所有的插队知青一样对此牢骚满腹,也常常互相打听传播些小道新闻。在花园里散步,在晚饭后闲聊,我们不由得会讲起这些话题,有时不免表示出对祖国命运的忧愤,怪话也不少。我们不知道老谢对这些事是啥看法,但我们决没因为他是长者,是出版社编辑,是我们的老师而对他有所隐瞒。老谢只是听我们讲,往往不说什么话,也不明确表态。到了1976年的春天,好像是4月份,《文汇报》上发表了一篇所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文章,老谢把报纸拿进我们的宿舍,指着那篇攻击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的文章,手击着桌子,表示了极大的义愤。我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老谢和我们这些年轻人的心是相通的。
在作者宿舍里,还有不少值得一提的趣事。
其一是打乒乓球。每天午饭晚饭后,我们仨总要到乒乓室去打半个小时的乒乓,冬夏春秋,风雨无阻。我和小鲍的球艺都不行,最初的时候,常常以悬殊比分败在老谢手下。可到了定稿的那几个月里,我们不但在创作上有了长进,乒乓球水平也有了大幅度提高,几乎可以同老谢对垒了。
《孽债》和老谢(3)
其二是吃点心。老谢微胖,每顿饭仅吃二两,菜肴也要得不多。到了午后三四点钟,他总要跑到街上去买些点心进来,小笼包子、锅贴、煎饼等,拿进来让我们分而食之。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所有这一切都变成了往事。我也由一个小青年逐渐步入中年,而且重又回到上海,在作家协会工作。
上班没几天,老谢就来看我,问我写了什么新作没有?
我告诉他,刚上班,事情多,对上海作协很不熟悉,况且生活还没安定下来,妻儿在岳母家住,我住在自己母亲身边,没时间写东西。他又问我,回来之前写了一些什么?他是我的老师,我就据实相告,我写了一部叫《孽债》的长篇小说,但是只写到一半,拿不出手的。
他说:“我看看。”
稿子就放在我办公室的抽屉里。我取出来交给他。
三天以后,他打来电话说:“稿子可以用。先以中篇小说的样式发表。后面的写出来,再注明是长篇。”
过程就是这么简单。《孽债》在没写完全篇的情况下发表出来,第一功是老谢的。也正因为发表了上半部分,有了一定的社会影响,才督促着我,尽快地把下半部分写出来。
就让我以这篇回忆性的文字,作为对老谢逝世一周年的纪念罢。
(2001年5月)
《孽债》和另一位责编(1)
1992年早春,我赴京参加七届四次全国人代会。会议期间,《人民文学》的老编辑王扶来看我,并向我约稿。我告诉她,近期没有写出中、短篇小说。她即问我,那么你在写什么长篇小说。我心想她是杂志编辑(后任《人民文学》副主编),不会要长篇,于是便坦然相告,我在写作一部叫《孽债》的长篇小说。刚完成上半部分,正在考虑下半部分的创作。
这本书写些什么?她完全是用聊天的口吻问我。
我三言两语把《孽债》的故事讲了。
不料她郑重其事地向我约这部书稿,同时说明,她是受江苏文艺出版社委托,代他们约的,希望我不要推诿。
我和王扶是老朋友了,早在新时期文学蓬蓬勃勃发展的1978—1979年,就在北京相识。在贵州工作时,只要她从北京到贵州来组稿,她总还专程来我家或我工作的编辑部坐一坐。她如此认真为他人作嫁衣,使我感动。回上海以后,我就把先在《小说界》杂志发表的《孽债》上半部分寄了过去。大约一个月以后,我接到过她的一个电话。她说这本书是一定要出的,她已把杂志给江苏文艺出版社寄去,希望我把写完的《孽债》下半部分,尽快复印出来。
没多久,我上班的作协办公室走进一位年长我几岁的中年人。他说他姓周,叫周鸿铸,是江苏文艺出版社的编辑,专程出差来上海,取《孽债》下半部分的书稿。
初次相识,我对他说,上半部分我是寄给北京的王扶的,她也催过我,但她没说要把稿子直接交你。
他说读完上半部分,社里已决定尽快出书,故而特派他前来上海,不要把稿子再寄来寄去了。
我想这也很有道理,但作为朋友,我总得给王扶打个招呼。
于是就在办公室给北京打电话。中午时分,第三个电话打过去,总算在家里把王扶找到了。她很爽快,一口答应让我把稿子交给老周。
周鸿铸拿了书稿,一点也没耽搁,匆匆就赶回南京去了。
一个多星期之后,他给我来了信,说书稿他已全部读完,这是一部好稿子,相信社里的领导也都会这么认为,待他们看完,他就会把出书合同什么的,一起给我寄来。让我吃惊的是,他以十分肯定的语气写道:这本书出版以后,一定会有影响,并且不是在这里,就是在那里会获奖。
我想这话我自己是不敢说的。
但我仍十分高兴他能对我的书稿说这样的话。
从这以后,我就和《孽债》单行本的责任编辑开始了正式的交往。
屈指算来,《孽债》是我正式出版的第三十本书了。每本书有一个责任编辑,我和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的各种性格的责任编辑,都打过不少交道了。
以后的一段时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