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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游泳的鱼-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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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被人揩了油还以为占了便宜。
以后他们常请老头来家里吃饭。一来是可怜老头,他也不是真穷,只是浑身上下渗透着寒酸的气质。二来是希望他能帮着辅导两个孩子的作文,他们夫妇都不懂英语,管他是不是作家,死马当作活马医吧。老头只知道中国人的筷子是直的,不知道中国人的肠子又弯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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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滚回你们亚洲去!(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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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兄妹俩放学就会去老头家呆一会儿。兄妹俩去老头家不是学英语,更不是看老头,而是看老头家的猫。老头家里有一条非常聪明的猫,它会数数,你伸一个指头出来它就叫一声,伸两个指头它叫两声,能从一数到五。兄妹俩觉得老头太平常无奇,不配拥有这么一只神奇的猫。兄妹俩心里暗自为老头编了一些故事,比如老头曾经是个海盗,或者是个土匪,总之他们不希望老头整天坐着公寓门口晒太阳、看报纸,更不希望他是作家,他们觉得太平庸了。洛杉矶缺什么也不缺作家啊。
海海尽量不去观察老头那间充满旧书、旧报和他这个旧人所散发出的陈货气息的旧居。它是寒碜、陈腐的。海海想老头大概是那样一种人:对自己的才华有着过高的估计与期望,对自己的物质生活过分的刻薄,以为这种清苦就能榨出一个功成名就。海海担心这样观察下去自己难免会去同情这个性情激烈和怪僻的老头,而作家是最不需要同情的。老头已经活出了自我宣言,这些正是作家顶要追求的。
丁丁在和猫玩,老头问:“你们喜欢猫吗?”
丁丁故意嬉皮笑脸地逗老头:“喜欢,它的味道不错。”
老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脸上顿时出现惊恐,等明白过来也笑了,承认自己被吓着了。
“你有很多书哩。你都读过吗?”董海指指书架。
“谁读它们。它们只是装饰品,为了让客人他妈的有个好印象。”
“客人?”海海笑着重复这个词,意思是你有什么客人?住在这里这么长时间,也不曾看见他有亲威朋友来看过他。
“你就是我的客人。”老头笑。
“你真的是作家?”
“很他妈的不幸,是的,我是。”
“你现在在写什么?”
他有点烦扰地回答:“写作品呗。”就像用一句外行话打发一个外行人的外行问话,这样对方就可以闭嘴了。
“那是写什么的?”
“等我写好了你们可以看的。”
兄妹俩说:“英语的二十六个字母分开我们全都认识,合起来就全不认识了。”其实兄妹俩是对老头的书不抱好感,他们想:你的脏字像满嘴唾液一样丰富,动不动就带一个F字,能写出什么好东西来?
老头的英语并没有很快地在他们的作文课上表现出来,却很快就将老头的满口脏话学会了,而且派上了用场。
兄妹两人初来乍到,没有什么朋友,在学校里相依为命。他们总是一起上学放学,一起到图书馆、运动场。像冬天里的两只同类小动物挤着靠着在取暧,在互相保护免受另类的袭击。
这天他们经过整理得很规矩,绿得很欣欣向荣的草地,准备到运动场玩一会儿。老远就听到笑声与尖叫声此起彼伏,虽然是那种单调一致的尖叫:“太棒了”、“酷”,却是一片欢息之声,兄妹俩心情随着他们的单调的尖叫声丰富起来,他们抱着想法,今天也许可以交到几个朋友。那种少年人气息使他们得到片刻的归属感,直到几个美国少年的到来,他们才知道一切只是个假像。
一个白种学生看了他们一眼,扭头对另几个白种学生说:“他们不属于这里。”
又一个白种男生对他们说:“离开,你们不属于这里。”
“什么?”
“你们听到了,我们叫你们离开,你们来得太晚了。”
丁丁别过脸困惑地看哥哥,意思是说明明是我们先到的,怎么不能呆在这里呢?
兄妹俩刚来美国一个多月,这一串的音符到了他们耳朵还是一串的音符,只是听懂表面的意思,完全不懂它的含义。他们努力翻阅脑海里的英语语法与词汇,这句话还是无法被真正消化,但是也感觉到这句话没有那么单纯,它暗指着什么?他们苦在估不透它。
海海挺着他细长的脖子,用他结巴的英语,文质彬彬与他们据理力争道:“不,是我们先到这里的。”
“不,你们是最后到的,你们比黑人来的还晚。滚回你们亚洲去,中国也好,越南也好,日本也好。总之离开这里。”
直到他们吐出更直白、更清晰,更完美的句子时,董家兄妹才猛然理解了上下文,像是智障的孩子顿时智能上有了突破性的成长。现在才真正地听懂,产生意义了,听懂了就该有反应。
兄妹俩的反应是两秒钟的沉默。
海海性格秀气得像个小姑娘,让人看了都替他受罪。只会去揪自己的裤腿,忍受着自己的手足无措,忍受着自己和他们一切人。他永远只会风度很好地想这帮人不讲文明礼貌,我不能与他们一般见识。他还想只要不回嘴,他们骂完也就完了。
丁丁一向比较泼辣,可这儿人生地不熟,也不敢乱说、乱动。像初进城的乡下女孩,在家乡再厉害,刚到一个新地方浑身上下都是一个知趣,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冒犯了什么。加上她的英语还没到可以与人争辩的地步,再一紧张,英语水平就急速下降。只是她黑眼睛里闪动的刀光一亮一亮的,她就是用这双眼睛狠狠地回敬一下,一副柔弱的狰狞。她想,等她来这个国家久了,英语好了,她丁丁才不像眼下这样无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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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滚回你们亚洲去!(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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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因为中国人惯有的沉默与缄口,让这些孩子更加肆无忌惮。
其中一个男生向他们伸出愤怒的中指,说:“Fuckoff,sonofbitch(婊子养的)。”
作家老头常说这两句,丁丁知道是脏话,气得脸发青,模仿了一遍,却因为一时紧张,把“fuckoff”说成了“fuckout”,把“sonofbitch(婊子养的)”说成“sunofbeach(海滩的太阳)”。
那帮人马已经笑得人仰马翻,就像顶严肃的一场国际谈判,突然出现了个小丑节目。“先学好英语再开口的。上帝啊,真受不了。”
丁丁越挫越勇,身子向前赳赳然一送一送,把从作家老头那学到最脏的话温习了一遍,就是关于人类繁殖下代那回事。当然现场又学了几个新的脏词。
这件事情带给他们忧郁憋气的一天,他们没跟任何人讲,甚至没对父母讲。他们不太想说,说什么呀?说自己被欺负、被排斥,那不是承认自己是弱者吗?这个年纪的孩子最不想承认这一点,因为他们希望自己往理想的方向发展。再说他们能向谁说呢?他们的英语都不好,又没有亲威朋友,父母又这么忙。父母都在餐馆打工,一周工作七天,每天晚上十点半回来,他们已经睡了,等他们起床上学,父母还在睡觉。
这天晚上董勇回来看见两个孩子还在客厅里,亮着个灯,在沙发上发呆,见董勇回来,丁丁像安家的狗见到主人回来那样一跃而起,兴奋地说:“爸爸,我们在等你。”
“你们等我干什么?不知道我要工作吗?”董勇的心情看上去不好,“睡觉去。”
“爸爸,”丁丁想了想,说,“我们想要一点钱。”
董勇一听更生气了,这么晚了不睡觉,就是为了向他要钱。他没好气地说:
“要多少钱?”
丁丁显然策划已久,出口就是一个不过分、可行性很强的数字:“我要十块钱。”
海海也跟着说:“我也要十块钱。”
董勇看了两个孩子一眼,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给了他们,打发道:“一人五块,现在快去睡觉。”
两个孩子拿了钱,像喂了好饲料的马一样,温存而厚道地离开。
孩子刚走,董勇一想,孩子也挺可怜的,等到这么晚就为了要十块钱。每天到家的时候孩子都已经睡觉了,也没机会说说话。于是就跟进房间想哄哄他们,正好看见海海和丁丁正坐在一起算钱,董勇发现他们手上已经存了一个十块钱,火气又上来了:
“你们要这么多钱干什么?你们有钱了还向我要?家里已经很困难了,你们不但不知道替父母分忧,还给我们添堵。”
孪生兄妹交换了一个秘密的眼神,丁丁扭过兴高采烈的小脸:“爸爸,你一个小时能赚多少钱吗?”
“你问这个干吗?你还想从我这索取啊?!”
“爸,你回答嘛。”海海问,“一个小时有二十块钱吗?”
“哪有那么多。你以为你是餐馆老板?你给呀?”
丁丁取出二十块钱,递给董勇,认真乖巧地说:“爸爸,这是二十块钱,你明天可以早一小时回来陪我和哥哥吗?”
董勇的眼睛一下就涨红了。什么苦都可以扛,心都能硬下来,就是孩子一煽情,他的心就软得不行。孪生兄妹瞅着热泪横飞的父亲,又相互望了望,愣住了。像是自己说错了话,又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爸爸以后一定多陪陪你们。”董勇一把将他的一双儿女搂入怀。他现在有的是时间陪两个孩子了。
今天他失去了工作。董勇以前在台上演才子相公,两只水袖或舞或甩,最多拿把扇子或本书,手上轻惯了,餐馆老板哪里容他在餐馆里当甩手掌柜,老板勾了勾食指,示意董勇过来训话:“你以为你是公子哥啊。手上不能空着,出来时端菜,进去时收盘子。没事就擦擦酱油瓶。眼里要有活儿。这些我都跟你说过两百遍了,你每次都虚心听取,下次再犯。你到底是人脑还是猪脑?”董勇忍着不发作,心里又开始背《百忍歌》,后来就因为把盘子端高了点,老板骂得更难听了:“你是在喂奶吗?”
这次,董勇没有忍住,于是老板就听见他尊严的一声:“我不做了。”接下来看见他很有姿态地甩下围裙。一个大老爷儿们当众受此侮辱,哪里受得了?何况董勇是才子佳人演多了的人,有时候真把自己当才子相公看。
“你说什么?”餐馆老板没有意识后果会这样严重。老板瞪大个眼看着董勇,目光满是困惑,那意思是:你这么缺钱,怎么还要这么自尊?
“结账吧。”
“不做了?好,你出去了想回来做也没得做了。”老板都替他难过,看了一眼门外,他是替董勇看,他替董勇绝望:知道吗?出去了并不是立刻可以找到事做的,可你和你的妻儿是立刻需要饭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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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滚回你们亚洲去!(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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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勇已经迈出门口了,他的背影就是回答:出去了就根本不想回来。
就在董勇对孩子说“以后爸爸会有时间陪你们”的时候,潘凤霞也下班回来了。潘凤霞一边揉搓肩膀一边说:“累死我了。这中餐馆老板不把人当人使。来,帮妈妈捏两把。今天学校怎么样?”
丁丁刚想说运动场的事,潘凤霞又说:“我整个人都累散架了,妈妈爸爸这么辛苦可全是为了你们。”
丁丁到舌尖的话又吞了回来。
“老师表扬你们了吗?”
“有。”
“那就好。那妈妈一下子就不再觉得累了。”
潘凤霞的脸吃力地撑出一个笑容来,那个笑显然是收敛了自己的苦楚,好像在说,她的苦难都是不算数的,只要你们好。
兄妹俩看到一个最具忍耐精神的中国母亲:苦难又自虐的笑容,一股子为了家庭前仆后继的英勇,同时谢绝平等的心甘情愿。她让你感觉到她的一生都是为你付出,你这辈子欠定了她。她非常擅长让你内疚,让你对她的牺牲内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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