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褶里,滑过梦里的冷汗留下来的咸咸的痕迹被子没有抖动,一点也没有。腿不走了!还好,腿是自己的。
三毛轻轻地嘘出一口气。
那红衣女子,不认识呀,没见过呀,是个陌生人呢。她怎么来给自己送别呢?她给自己挥手,情深款款的,挥了又挥呢,她还笑着,笑着说了一句话给自己中文!用的是中文!梦里惟一的声音是一个陌生人发出的,梦里惟一的一句送别的祝福说的是中文,可是,自己的日常生活中是不用中文的呀到底是要去哪儿呢?
大厦,火车站,六号月台,隧道的黑洞,第几次了?相同的梦,这是第几次了?
有爹爹、姆妈、大弟虽然没有脸,没有一句话,可是知道有他们在,有他们在的感觉没有荷西,竟没有荷西,连影子似的荷西也没有怎么会没有呢?
怎么能没有呢?
第一滴泪画出冷汗滑落的轨迹。
佛说:“修百世才能同舟,修千世才能共枕。”第二滴泪画出另一边的轨迹。
三毛侧过头去,荷西睡得很熟,胸脯平静、均匀地起伏着,大胡子蓬蓬的,密云似的波动和缠绵。眼合着,唇抿得紧紧的,隐没在胡须的卷曲中。鼻子,酷似古希腊神话中海神波塞冬的鼻子,伴着呼吸,不易察觉地微微自动。
三毛的目光温柔地抚过荷西,深情地,爱惜地,痴痴地(三毛的梦中没有荷西,荷西在Echo的梦里,和三毛一起。)荷西,你是否也在梦中?梦中有我么?荷西,那个梦又来了,我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火车疯狂地要把我载走,那个陌生的红衣女子也不救我,荷西,我好怕,没有你在的感觉。我还要走到哪里去?我不要走,不要呵,我要呆在有你的地方。荷西,他们迫着我,我真的不要走的呵荷西夜中,三毛的眼睁得大大的,一眨也不眨,泪,无遮无挡地自然流泄。一边的,滚出眼角便直接滴落在枕边,渗进去,渗进去另一边的,溢出眼眶,越过鼻梁,和着月光,亮晶晶地流个满颊。
胃里满满的酸,在身体里翻江倒海地搅动着,在脸颊上汩汩地流淌着,一切却静静的,像拉芭玛岛今夜的大西洋,细声细气的呜咽声,和着夜的呼吸的拍子,很安详。
三毛也静静的。静静地用眼光抚过荷西,静静地大雨滂沱,静静地呼唤和倾诉。荷西熟睡着。三毛比荷西更像一尊雕像。
月光悄悄地移动着夜的脚步,朦朦胧胧地投到荷西的脸上。三毛惊觉了:同样的月光,同样的荷西的在月光中的脸,同样的深夜梦回,那是今夜的这个梦第一次来的时候,那是在丹娜丽芙岛上。
同样的被迫着前行,同样的不知所往,同样的没有荷西。三毛在彻骨的空虚和恐惧中醒来,汗如雨,泪也如雨。醒来后,被泪水迷蒙的眼睛看不清楚,一刹那间,三毛以为自己又跌回了梦境,失声喊了出来:“荷西,荷西,你在哪里?救我,救我呀!荷西——”“三毛,三毛,你怎么了?”
被惊醒的荷西撑起了半截身子唤着三毛。手,一只紧紧地握着三毛的手,这是睡觉时永不改变的习惯;另一只扶着三毛的肩膀,轻轻地晃。他不拭三毛的泪,他了解三毛的泪是不可拭的,只要三毛不自己止住哭泣,眼泪就会像不干涸的泉,一个劲地向上冒。他只用了全世界最火热的目光,辣辣地灼着三毛的脸,灼着三毛的泪,他要它干,要它干,焦灼、固执、又无可奈何。
荷西知道,三毛是一个笑神经很发达的女人,最开心的时候,笑声透了她自己的身体,成了一种合音。可是,有多爱笑的人就有多爱哭,有多容易感染快乐的人就有多容易萌生悲伤,荷西更知道,三毛是个爱哭的女人。
结婚以后,面对着他,她深情地哭过,她任性地哭过,她伤感地哭过,她不舍地哭过,但从没有像这一次这样,仿佛失去了整个世界那样绝望地哭。
荷西在!三毛听到了,嗅到了,从泪珠与泪珠的夹缝中看到了,所有的感觉都是荷西。
“荷西——”
三毛惨惨地唤了一声,哭腔拖得老长,悠悠的,然后,整个人滚进了荷西的怀中。
他问她,怎么了?她不说。他再问她,她摇摇头,仍不说。他于是不问了,只是用手臂轻轻地框住她,任她的泪滴落进自己的颈窝,涂抹在自己的胸膛上。那平滑结实的胸膛,宽广得像大海,盛得下她所有的情绪。他沉默了,在无声中传递给她安详。
他认为她不想说,不愿说。其实她很想说,她很想告诉他,恐怖着她的是无他的世界。但她不愿说,不敢!梦是如此的不祥,她不能把这种感觉传染给他,就算是魔鬼的诅咒,也让她来承担吧。
欲说还休的感觉折磨着三毛,梦中已被吓够了,醒来后也无法逃离。梦中,红衣女子在三毛的面前停住了;梦外,三毛在荷西的面前却步了,三毛终不得救。
荷西把三毛渐渐搂得紧了起来,希望能用这种方法减缓三毛的伤心的抽动,这样的温暖却使三毛的哭声有些凄怆起来。
荷西把三毛放平,然后侧过身,双手捧起三毛的脸,像掬二捧水中的月亮,那般的小心翼翼。
“三毛,三毛”
荷西梦呓似的唤着,含着热辣的痛楚。穿过三毛眼前的那层雨雾,荷西将自己的眼光向三毛的眼中伸去,深深的,深深的那种入定的痴,把三毛整个化成一个入定的痴人。
这样,仿佛过了若干个世纪,荷西看进三毛的眼睛,温柔地一遍遍低吟:“不要哭,我的,我的——撤哈拉之心。”
声音,叹息似的,旋荡在遥远的、无穷的时光河流。
世界上,惟有一个荷西这样的低唤三毛,“撤哈拉之心”——三毛在世上惟一的名字。
荷西阖上眼帘,深深地埋下头去
三毛化了,化在荷西的吻里,像人鱼公主化成的泡沫,轻飘飘地,随着大海的波浪荡漾,眼光透进她的身体,折射出五彩的光芒那个人们熟知的,在沙漠中色彩绚烂、透着火一样强烈的生命力的三毛,令她光芒万丈的,不是蛮荒的沙漠,是荷西,用至情爱着三毛的荷西。
今夜,在拉芭玛岛上,从同样的恶梦中醒来的三毛没有呼唤着寻找荷西,她知道荷西就躺在自己的旁边,在一天的工作之后,睡得很香甜。不管那个来了一次又一次的梦昭示着怎样的恶运,也许明天就会发生谁也料不到的凶险,至少今天,现在,眼前,荷西仍好好地睡在三毛的身边。
这样就好了,就满足了,是不是?可是,在心中,三毛依然在不停地挣扎着苦喊:不要!不要!
“相看犹不足,何况是长捐!”
又过了好久,浸在泪中的半边脸隐隐作痛起来,三毛却仍然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荷西,生怕一闭眼就失掉了荷西,就跌入失掉了荷西的世界里。
三毛看着,看着恍惚中,又回到了初见荷西的12年前,又听到了自己那句震荡了五脏六腑的暗地里的赞叹:这么英俊的男孩!
1 初相遇
夜幕渐渐笼罩上来,像瞌睡人的眼睛,忽而忽而的,慢慢要闭拢起来。雪花大片大片地飘落,张张扬扬地满天飞舞。
这样的夜是一个温暖的夜,温暖得让人放松,让人闲置,让人倦怠;让人想要寻出家传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炉,点上一炉沉香屑,悠悠然地讲一通故事或听一通故事;或是抖开积雪一样的棉被,点上一盏蒙着薄纱的台灯,在那淡紫色的迷濛下?
可是,这样的清淡在这个夜晚是不适合的,因为,这是一个圣诞夜,西班牙马德里的圣诞夜。它的格调是浓烈的温馨,与它适宜的应该是狂欢,大声地歌唱,尽情地跳舞。
屋内灯火通明,宾主尽欢。其间有一个女孩,一袭大红色的长裙,红得极纯极艳极美。乌黑的披肩长发,乌黑的皮靴张横渠即“张载”。,乌黑的眸子烧着烈火,闪着星光。她没有客人的拘谨,也没有主人的安然,她就是她,宛然一只怒放的天堂鸟,火红火红的,旋转着,旋转着,便将要在这和祥的夜晚,乘着歌声飞出一室的喧哗,冲破夜的沉寂。
满屋子都是笑声,她的笑声最爽朗;满屋子都是话语,她的语调最高亢。
她是三毛吗?
不,那时,三毛还只是张乐平的漫画中那个顶着三根头发流浪的小孩。
她是陈平吗?
是,又不是,她有陈平的眉毛,却没有眉间郁结的悲戚;她有陈平的眼睛,却没有那抹惊疑不定的惶惑;她有陈平的嘴唇,却没有紧闭时抿住的固执。
她高谈阔论,妙语连珠。
她是陈平,当然是,生命是父母给予的,名字却是自己龋“我的女儿陈平本来叫陈懋平。‘懋’是家谱上属于她那一代的排行,‘平’是因为在她出生那年烽火连天,作为父亲的我期望这个世界再也没有战争,而给了这个孩子‘和平’的大使命。后来这个孩子开始学写字,她无论如何都学不会怎么样写那‘懋’字。
每次写名字时,都自作主张把中间那个字跳掉,偏叫自己陈平。”
(陈嗣庆《我的女儿三毛》)
她不是陈平,肯定不是。当她成为一个光彩照人的公主的时候,那个忧郁自闭的灰姑娘已是上辈子的事情。
但她不说自己是一个公主,兴许是不属于那种被19层被褥下藏着的一位小豌豆硌得整晚睡不着觉的尊贵。她把在马德里的自己比喻成一只“无所谓的花蝴蝶”,爱上了哪朵花,便停在上面小憩片刻,对自己不强迫,不委屈,自由闲荡,随心所欲。
她是Echo,希腊神话中的一个森林女神的名字。
在神话中,森林女神Echo爱上了纳雪瑟斯,一个骄傲和美貌都达到极致的男子。
一天,Echo带着无法遏止的爱,紧紧地跟在纳雪瑟斯的身后,希望他能注意到自己,然后接受自己这颗爱他爱到痴迷、爱到发狂的心。
纳雪瑟斯感觉到有人在跟着自己,便问:“谁在这里?”
Echo欣喜万分,她多想告诉纳雪瑟斯她正为着对他的爱而被煎熬。可是她没有正常的说话能力,只能重复别人所讲的最后三个字,根本无法表达自己。
纳雪瑟斯没有等待别人的耐性,见Echo不回答,便欲抽身而去。
Echo不愿放弃这次机会,她想,只要让纳雪瑟斯多留一会儿,她就能多一分让他明白自己的希望。于是,她的回答冲口而出,只有三个字:“在这里。”
“不要这样。”纳雪瑟斯说,“我宁死也不愿让你来占有我!”
“占有我!”
纳雪瑟斯听了瘪了瘪嘴,认定跟着自己的这个姑娘是个轻浮的人,便满脸不屑地走了。
Echo悲痛欲绝。爱情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错。
纳雪瑟斯后来受到了宙斯的惩罚,变成了一株对着自己的倒影自开自赏自凋零的水仙。
这则神话让一个13岁的少女为之深深感动,读罢之后,书中的每一页都布满了浸润开去的她的眼泪的痕迹。她在同情森林女神中自怜,最后,她把自己唤作了“Echo”,这个汉语意为“回声”的名字。
“当,当,当,”
不远处教堂的钟声穿过沉沉的夜幕和皑皑的白雪,长悠悠地传了过来,屋内的欢声笑语像录音机按了暂停似的,嘎然而止,所有的人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当——”整整12下!
屋内一下子又炸开了锅,人们更加的欢欣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