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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并不想让他完蛋。
她的心清是得茶当下不可能了解的,他想当然地认为她应该完全与他想到一起。由于信任,由于自己也从来没有过的体验,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他迫不及待地要把自己的好消息告诉心爱的人。他说:“吴坤不是最喜欢拉大旗作虎皮吗?不过他头上有辫子,屁股上有尾巴,真要拉大旗作虎皮,他拉不过我。今天夜里的这顿年夜饭,我是和一些关键人物在一起吃的,我告诉他们,吴坤对他们而言,是一个多么不可信任的家伙。我让他们认为,吴坤和你父亲的那一层特殊关系,使他决不可能完成他自己夸下的海口。我告了他一黑状,或者说,我狠狠地打了他一个小报告:这是一个借革命名义达到个人目的的野心家。事情好像就那么简单,他完蛋了。其实并不简单,我在这之前做了许多的铺垫,我知道,即便在同一个大派别里也有许多的小派别。比如赵争争的父亲和北京方面的来人,他们看上去在一条线上,其实并不在一条线上。事情就这样起了转机。明天一早,我就可以到上天竺,把杨真先生转到我的手下。我已经拿到了手渝,你高兴吗?”
白夜像听天方夜谭似地听得茶说了那么多,好几次她企图打断他的话来表达自己的意思,她想告诉他,她没有给他提供什么炮弹,她也不希望吴坤在他的攻击下完蛋,但她根本插不进去话。得茶亢奋起来,也有一泻千里之情。当他说话的时候,她就只好悄悄地掀起窗帘的一角,窗外是阴历年1966年除夕的最后时光,雪依旧像是梦一般在下着,没有刚才那么密集,但一片片更大了,缓缓地从天而落。这样的子夜,仿佛是要昭示你认可一种铁定的不可改变的现实。白夜想,现在她能够说什么呢,她唯一能够坚持的,就是见到她的父亲。
她回过头来,说:“明天我和你一起去接我父亲。”
“这正是我马上就要和你谈的事情。”得茶走到了白夜的身边,他把她搂到自己的怀里,他知道他接下去要说的事情会让她伤心,但此事无可通融。他说:“你明天不能够和我一起去。不但不能一起去,你还不能够露面。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已经回来了,我会想办法连夜就把你转移的。“
“这怎么可能?爷爷已经去通知父亲了。”
得茶皱了皱眉头,说:“我们会有办法的,我们会说你已经走了,不知去向,这样的事情很多。”
“为什么要这样做?”
“别人会拿你做文章的。无论是吴派还是杭派,都会拿你做文章,所以你必须隐藏起来。“
这一次白夜是真正地吃惊了,她挣脱了得茶的拥抱,瞪着他,轻声地叫了起来:“可我是为了见我的父亲才回来的!”
得茶低下了头去,好一会儿才抬起头问:“没有一点别的原因了吗?”
“也为你,但不是现在的你。我没想到你卷得那么深,你失去的会比得到的多。“
“我知道,我想过了,但我还得那么做。”
白夜像突然生了大病似的,脸上的红光一下子黯淡了。
“那么说你还是不能同意我去见我父亲!”
他点了点头。他们僵持在了那里,突然她抓过大衣就往外面冲,早有准备的得茶一下子就把她抓住。她一声不吭地就和他扯打起来,没打几下,就听到门口有人惊慌失措地跑开,他们立刻住了手。得茶说:“别怕,是迎霜。”
白夜一边掰他的手一边说:“我怕什么?我谁都不怕,你放我走,我要见我的父亲!”
他们又开始在花木深房里拉扯起来,得茶的力气远远比白夜想像的要大得多,他擦住她的那只套着两只黑袖章的胳膊说:“你不能露面,因为你现在还是吴坤的合法妻子,你自己的事情还要静观事态,更不要耽误你父亲的事。杨真先生几乎被他们打死,当务之急要把他先救出来,你要理智一些,不要因小失大,听见了没有!”最后一句话他是不得不咆哮出来的,虽然声音压得很低,因为白夜看上去有些丧失理智。
原来得茶一直不敢告诉杨真挨打的事情,现在不得不说,白夜听到这里,手松了,双手一把就扯住了自己的头发,说:“这是可以想像的,可以预料的,从北到南,到处都在死人,你要是不那么说,这才奇怪呢,是不是?”她那样子突然变得古怪起来。
客厅里那几个杭家女人进了花木深房,一股寒气被她们夹带了进来。寄草厉声轻喝:“得茶你干什么?” 白夜这才想起来,一把抓住寄草的前衫胸口就问:“姑婆,我爸爸快被打死了?”
寄草白了得茶一眼,说:“哪有那么严重?挨倒是挨了几下,文化大革命,谁能不挨几下?你看我,我都被他们用臭柏油浇过。”
白夜放下了抓住自己头发的手,直到现在她才彻底明白了她和她父亲的处境。寄草姑婆故作轻松的口气中透露出的完全是相反的信息。她开始明白得茶为什么会有点像吴坤。可是要把她藏起来,这是她绝不愿意的,她无力地坐倒在炉边,双手捂脸,摇着头,她的身影毛毛茸茸地映在墙上,头发乱糟糟的,像一个囚犯。
叶子见此情,使了个眼色,大家开始收拾刚才被弄乱的房间。正在此时,迎霜的脚步又响起,她的声音在子夜的雪天中格外清晰——来了,来了…·
叶子手忙脚乱地拍着胸,说:“这个迎霜,现在已经半夜三更了,还那么叫。人家不吓死,他爷爷都要给她吓一跳呢。我去看看!”要去拉门,就听门外一阵骚乱的脚步,门被一阵强力推开,人未进,声音已经进来:“杭得茶,你给我把人交出来!”说话间,吴坤一阵风般地杀了进来。
翁采茶把电话打到吴坤那里的时候,他正在赵争争家吃年夜饭,赵争争的母亲半盛情半要挟地把他弄到她家里。他一边喝酒一边听那老头回忆他和副统帅的战斗友谊。老头喝了一点酒,心情也愉快,谈笑之间也不时透露一点内幕,在吴坤听来,那都是高层之间的分分合合的政治斗争。吴坤对这些话题天生是感兴趣的,他像一个虔诚的小学生在听政治课,贪婪地吸收着这些光天化日之下不可能吸收到的政治营养。他也豪饮了几杯,年轻气盛的心一时就膨胀起来,模模糊糊地想到了他的新对手:杭得茶啊杭得茶,你那么徒劳无益地死保杨真干什么呢?你知道这场运动的真正目的何在吗?他过去对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话一直是反感的,以为那是投机取巧的代名词。现在他开始明白什么是时务,什么是识时务。大势所趋时,逆历史潮流而动者,绝无好下场。杨真被打时他升上来的那些内疚之情,就在此时冲淡到几乎乌有,举起杯子就对赵争争说;“争争,不用说了,当着你父母的面,这杯酒算是对你的赔礼道歉吧。”
赵争争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是个十分倔强的人,从小娇宠,也不大知道害怕,吴坤那一掌是真正打到她心里去了。她就那么站着,一时不知道是甩门走掉好呢,还是接过酒来一饮而尽好。只听父亲说:“行了,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你们都不是小孩子了,起码的政治素质还是要具备,都那么冲动不冷静,将来怎么接无产阶级这个班,啊?”
这话批评得让吴坤真是舒服,他想,要学的东西真多啊!他正要再举酒杯,电话铃就响了,赵争争过去接,一听那声音,就把话筒递给吴坤,一边说:“咯,阿乡姑娘打来的!”这声音里有醋意,吴坤笑笑没在意,但他的心里却忐忑不安。整个晚餐他一直在暗暗担心着杨真那里会不会出事。也许精神准备充分,真的听到这天大的消息时他反而沉住了气。放下电话他只说了杨真失踪的消息,白夜回来的事情他就隐下了。他套上大衣就要走,赵争争一听,什么也不顾了,起身就要和吴坤并肩战斗去。他父亲一个眼神,母亲一把就抓住她的手说:“你去干什么,这是吴坤他们的组织行为,你就一个人,参与得还不够深?你看你给小吴已经带来多大的麻烦,他不好意思说,你还真不明白了,你给我坐下!”
这话让吴坤听得心里一愣,还没有反应过来,那当爹的过来,~边给吴坤递围巾,一边说:“别着急,路上小心,天大的事情也得细细去做。”吴坤打开着门,略一迟疑,老头子又问:“有车吗?”
他连“事情有结果后打个电话“这样的话都不说,吴坤的心一下子寒了下去,就像这屋内屋外的天气反差那么大。他点点头,勉强笑了笑,钻进吉普,就奔进了雪夜。
凭一种直觉吴坤就准确地判断出,白夜此刻必定是在杭得茶的花木深房里,很难说杨真会不会也在那里。
他的火气是看到花木深房才开始爆发的。自己的老婆在人家的书房里,虽然不像是出了什么事情,但依然怒火中烧。他那一声吼也带些诈,如果杨真真的在他们那里,这一声突然袭击怕也是能把他们杭家人吓出马脚来的。但他的目的显然没有达到,白夜惊异地站起来,看着已经半年没见的丈夫,轻轻地问:“你说什么,把什么人交出来?”
吴坤一个大步冲了上去,可是他没有能够抓住妻子,他们之间插进了杭得茶。两个男人出手同样迅疾,各自抓住对方的胸襟。这种戏剧化的冲突让吴坤和得茶都痛苦,他们几乎同时闪过了“可笑“这个词。然而此时的行动不可能不大于思考,尤其是容易冲动的吴坤。他盯住杭得茶,没注意到周围所有的女人都突然冒了出来盯住了他。并没有人来拦阻他,这反而使他不好下手,他只好再咬牙切齿地重复一遍:“杭得茶,别装蒜,你给我把人交出来!”
直到这时得茶才突然明白吴坤子夜袭击的原因,他也咬牙切齿地问:“你在找谁!啊?你在找谁!”
吴坤从对方的眼睛里明白了现实,大祸临头之感直到这时才升腾上来,他垂下手,茫然地看着这间他曾经在此高谈阔论的小屋。他看到杭得茶向他挥手,仿佛对他叫喊:还不快去找!然后他看着杭得茶推着白夜出去,他也跟着走到门口。风雪之夜使人渺茫,一个人消失在其中,将是那么的轻而易举,他还没有开始寻找就意识到他将不可能找到。回过头来,看着杭家的这些女人。她们沉默地看着他,其中有一个还靠在墙头,显然是为了护住那张古画。她们的神情和动作使他愤怒,他几乎下意识地伸手一抓,一把扯断墙上的另一张。直到跑出大门口,他才想起来,他扯断的正是那张杭得茶临摹复原的陆羽的《唐陆羽茶器》,但他顾不上那些了,他、杭得茶、白夜,他们坐上了同一辆车,在漫天飞雪之中,在1967年大年初一到来的刹那,直冲杭州西郊上天竺山中。
发生了不能控制的事件,吴坤从进人上天竺前二楼的禅房开始,就不可扼制地开始发抖。他走到窗前,看到那根挂下去的绳子,它硬邦邦地挂在那里,被冰雪冻成了一根冰柱。那只已经被打掉了门牙的“死老虎“,就是从这里出山的。但山外还会有什么?他探出头去,仰望天竺山中的天空。雪开始小了,山林可怕地沉默,山林披着孝衣,它是在预示谁的消亡?是杨真他们,还是我吴坤?
赶到这里的人,都分头去搜寻了,连杭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