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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杭忆回答,“杭州的事情,我都知道。”
杭汉想到了奶奶和大姑妈,他想要是杭汉知道了这一切
“——你为什么不提奶奶和大姑妈?”
杭汉的气都屏住了!真的,杭州发生的事情,杭忆都知道了。正这么怔着,杭忆就跳了起来,冲出门外。杭汉忍了一会儿,没忍住,也冲了出去。门前是一条河流,草腥气和鱼腥气弥漫在河畔。偶尔,水波一亮,便有鱼儿跳动的声音响起。草丛中,不知什么野禽在咕咕咕地叫着。杭忆蹲在河边,呆呆地看着河水。杭汉站着,不知说什么。很久,杭忆才问:“汉儿,你在河里看到了什么?”杭汉仔细地看了一会儿,摇摇头说:“天太黑了。你呢,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血。”杭忆回答。
他们各自的双眼都湿润了,但都不想让对方知道。
他们总算平静下来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但他们都没有睡意。也许是为了寻找轻松一些的话题,杭汉提到了楚卿:
“她常来吗?”
“常来。”
“你归她领导?”
“不,我归我自己领导。”
“那她还常来?”
“她来说服我,说服我归她领导。”
“那你怎么办?”
杭忆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在黑暗中爆发出轻笑,说:“我嘛,有时听听,有时不想听了,就不听”
“她曾经动员我和她一起上根据地。”
“她也动员我,她还动员我去陕北呢!”
“你怎么没去?”
“我嘛,我还没杀够日本佬啊。”黑暗中杭忆就似乎漫不经心地说,他懒洋洋的口气听上去非常残忍。
“那她还来找你?”杭汉迟疑地问。
“来啊,她是代表组织来的,我是一切可以团结的抗日的力量中的一支力量啊。她的组织,把团结我的任务交给她了。“
“那你们俩就吵个没完了。”
“可不是吵个没完了!”
“她跟你讨论共产主义吗?”
“怎么不讨论,来一次讨论一次。不过这和抗日还不是完全一码事,这是信仰。你读过《共产党宣言》吗?”
“没有。”
“这是他们的《圣经》,我不想在没有搞明白之前就进去,我不想因为喜欢她就进去。明白吗?”
“我可真没想到你一下子成了一个这么沉得住气的人。”
“那是因为我欠了人家的命。”杭忆声音发闷地回答。
“你说什么?”
“不谈这些了,谈些别的吧,你有女朋友了吗?”
“哪里的话。你呢?她知道你喜欢她吗?“
“怎么不知道。她每次来,我都和她睡觉。“
杭汉的脊梁骨一下子抽直了,他盯着发黑的河水,半天才说:“你、你、你你怎么可以和她、和她——”他牙齿打了半天架,也说不出那“睡觉“二字。
“那你叫我怎么办,像从前那样给她写诗?”
杭汉好久也没有再说话,杭忆站了起来,说:“老弟,是不是不习惯我的变化了?我让你吃惊了。你晓得这里的人们叫我什么——冷面杀手!可是在她眼里,我依然是一个黄毛小儿。“
杭汉这才说:“我晓得她喜欢你,她从一开始就喜欢你。那时候你的手指白白的蘸着墨水写诗,从那时候开始她就喜欢你,可是”杭汉叹了口气,“你不要随便和她”他还是没能够把“睡觉“两字说出来,“她这个人,心重得很。”
杭忆沉默了一会儿,说:“汉儿,你可是一点也没有变。有些东西你还没经历。你不晓得,我做不到不和她在一起;你不晓得那时她是怎么样的,她像一片春风里的新茶嫩叶,就完全是另一个人了。你不懂,小孩子,你不懂”
“你爱她?”
“我爱她,爱她,爱得有时恨不得朝自己脑袋上开一枪”
他一边咬牙切齿地说着,一边搂着杭汉的肩膀,离开了河边。天快亮了,他们这对久别重逢的兄弟,还有许多话要说呢。
那一次从江浙回来,杭汉就再也没有机会回江南了。不过他还是不断地给家里写信,告诉他们种种事情,其中包括意外地与小姑妈寄草在重庆的相逢。
自从寄草出现之后,亲情就开始热闹和错综复杂起来,比如今天的约会,就是寄草特意安排的。杭汉拉开竹椅,让小姑妈坐下了,对面几张椅子还没有拉开,寄草就皱起眉头说:“我在保育院值班,还担心着迟到不礼貌呢!怎么,我们倒是先到了,他们却是迟到一步的,什么礼数?二哥这个人也真是的。是不是那女人使的鬼?“
杭汉摇摇头,小姑妈的想法总是那么出人意料之外。从前在家的时候,他就知道亲戚间对小姑妈的一种评价——林藕初加沈绿爱,等于杭寄草。杭汉想,刚才他坐了好一会儿了,也没想到什么女人搞不搞鬼。
杭汉到现在也没有谈过恋爱,他也不太了解女人们,更不了解他的那位后妈。虽然他已经在重庆呆了两年了,但他还一次也没有见过这个神秘的南洋富商的画家女儿,他甚至连一次也没有到过父亲在重庆的家中。他只看到过那母女两个的照片。寄草不停地问他,那女人到底漂不漂亮?到底是她漂亮还是他母亲叶子漂亮?还是她杭寄草漂亮?杭汉实在是弄不懂这些女人之间的差别——他从小就在美人窝子里长大,没有比较就没有鉴别。再说他天性和杭忆不一样,他们两个,在女人问题上,可以说是一个早熟一个晚熟,他实在没法回答这问题,只好说:“我看,还是那个小女儿漂亮。”
其实这话也是随便说的,从照片上看,那女孩子还没长成一个人呢,睁着一双木不愣登的大眼睛。如果说这也算是个美人儿,那么,也只能算得上是一个小木美人儿吧,和杭家那些一个个人精儿似的女人可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寄草一听到这话就笑了,说:“你啊,大傻瓜一个。那孩子才多大?我听说,她可不是你爸爸生的,是那女人结婚时带过来的呢。“
“谁管谁生的,反正现在她叫我父亲爸爸。哎,不说这些了,我们还是先喝茶吧。他们来了,你自己看到了就知道。爸爸不是说了,今天把她们母女两个都带来吗?”
“什么你爸爸说的,还不是我说的!”寄草就很得意地说,“你爸爸才怪呢,老想着让我到他的新家去见他的那个新女人。我可不去她那里。她呢,当然也不会去我那里。最后我才提出了这么一个方案——茶馆,中立地带。“
杭汉不由自主地又看了看这个大茶馆。他们是坐在半露天的走廊上,隔着走廊可以看到茶馆里面的戏台子上,有一个人正在说着评话。说的是杭汉在江南茶楼里时常听到的那种根据话本改编的故事。一听这说书人的口气,就知道这也是从他们江南一带流落到此地来的艺人,说的是一段元代《清平山堂话本·快嘴李翠莲记》中的片段。只见那艺人捏着小嗓说:
公吃茶,婆吃茶,伯伯姆姆来吃茶。
姑娘小叔若要吃,灶上两碗自去拿。
两个拿着慢慢走,泡着手时哭喳喳。
此茶唤作阿婆茶,名实虽村趣味佳。
两个初偎黄栗子,半两新炒白芝麻。
江南橄榄连皮核,塞北胡桃去壳祖。
二位大人慢慢吃,休得坏了你们牙!
两个听到这里,都会心地笑了起来。这可是久违的乡音啊,难为能在这里听到。寄草心里好像很高兴,捂着嘴笑个不停,还说:“我记得从前在家的时候,大哥常常要出我的洋相,叫我快嘴李翠莲的,那时倒也不觉得李翠莲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反倒是在千山万水之外再听了这个段子,才知道她的趣处来。”
杭汉见小姑妈高兴,才说:“你们想见就你们见吧,何必又一定要拉上我呢?我自己的那一摊事情还忙不过来呢。前日检验茶,在码头,又差点和他们孔家的人打起来,这帮青皮!”
“你懂什么,正是因为你的那摊子烦心事儿,我才约着他们一家出来喝茶,你以为我小姑妈那么吃得空啊。”寄草突然说,“我就想看看这女人靠不靠得住,对你好不好?你爸爸从来就是一个没脚佬,天涯海角到处在飞的人。我这一走,你在重庆连个依靠的人也没有,小姑妈我不放心。“
杭汉很吃惊,说;“怎么你又要走?你不是在保育院好好地当着你的老师吗?我们好不容易才重逢,才没过多久,你怎么又要走了?你说我爸爸是个没脚佬,只晓得飞,你自己可不也是一个没脚佬了吗?“
寄草摊摊手,苦笑了一声,说:“你可别把你爸和我扯一块儿啊。我是为了谁变成没脚佬的,你爸爸是为了谁变成没脚佬的?”
杭汉愣了一会儿,才问:“有罗力哥哥的消息了吗?”
这也是一种很奇怪的称呼,杭忆、杭汉都叫寄草姑妈,但是却叫比寄草还大的她的未婚夫罗力为哥哥。也许潜意识里,寄草就是他们的姐姐,他们就是同一代的人吧。
提到罗力,寄草就来了劲。原来她已经打听到了,太平洋战争一爆发,罗力就上了中缅边境,这一次消息确实,有人正从那里回来,说他们亲眼看见了罗力。他本来是一个标准的军人,作战参谋,可是因为他会开车,现在却成了一支车队的队长,日夜在前线拉运战备军需物资。
从J;冲到中缅边境,那是什么样的距离啊?杭汉也不顾辈分大小了,就几乎气急败坏地说:“你疯了,跑那么远去!我听说日军正在那里大规模调兵,英军和印度军队还有缅甸军队,再加上我们中国军队,都在那里准备打大仗。你去了,未必找得到他。再说,你即便找到他,他一个军人,看到你这么一个女人去了,又能帮他做什么,你不就是给他添乱去吗?”
寄草倒是一点也无所谓,一副横是横拆牛棚的架势,说:“你又不是不晓得,我本来就是一个疯子,我们家的女人都是疯子。嘉草姐姐不是疯了吗?你们却不晓得,她疯的那会儿,我也就疯了。你不要对我再说那些不让我去找罗力的话了。我找不到他,我就得死,我找到了他,也可能是一个死。两死相比,我还是选择了找到了他死的路。你啊,小毛头孩子哪,你晓得什么叫疯狂啊!我能跟你说什么呢?你这个毛头孩子,有一天,到依洛瓦底江去收我的疯狂的尸骨吧行了,我们来喝茶吧,记得西晋文学家张载的《登成都白茹楼》吗——芳茶冠六清,溢味播九区,人生苟安乐,兹士聊可娱来,我们也学一点古人的洒脱。此地不是江南,此地惜别,无柳可折,我们入乡随俗,还是点一道茶吧——“
不远处的茶房看到她举起了手,走了两步,又看到对面坐着的小伙子把那年轻女子的手又按了下去。他认识这个南方人大学生,他常常是心事重重的——不要去打搅这些流离失所的人们吧,他就知趣地又退了回去。然后,他看到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惊慌失措地跑进了茶馆,东张西望着,一边擦着脸上的泪水,一边跺着脚。茶房又看到那大学生模样的人站了起来,走了过去,和那女孩子说了几句话。然后,急急地走到刚才那女子身边,那女子听了没几句,就尖叫了起来,一茶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