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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信仰-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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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几年,母亲过生日,会有一些不认识的人上门为她祝寿。这些人,有信佛的,有信基督的,还有什么也不信的。他们除了信自己的神,还信面前这个驼背的矮小的戴灰色头巾的不识字的农村老太太。我常常想,我的母亲,有什么神奇的力量,叫这些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在心灵上归顺于她?

  我小时候,觉得母亲不是特别爱我,甚至还怀疑过自己是后娘生的。因为我手里要是有一点点好吃的东西,这时候有个没娘的孩子跑过来,盯着那东西狠瞅,而母亲正巧又在旁边,我就知道我的权力不保了:母亲一定会叫我分给那个小孩子至少一半。一开始我是不情愿的,母亲说,“你饿,他也饿。——你还有娘,他没娘。”既然他也饿,又没娘,我势不能独吞。

  所以我吃东西的时候,很害怕那些没娘的孩子突然冒出来。幸亏我们村这种情况不多,只有五六个。他们不是母亲生的,但是在我家餐桌上的权利,和我一样大,我喝稀的,他们也喝稀的;我吃稠的,他们自然也吃稠的。

  我还很害怕穷人,我们家本来就很穷,但是还有比我们更穷的。他们一来,母亲就坐不住了,她总得找点东西给人家,南瓜条啦,干菜啦,土豆啦,“穷帮穷,”这是母亲的信条,“总不能叫人家空着手回去吧。”好像我们家是一座宝山金库。

  我还很害怕鳏寡孤独。一见了这些人,母亲的腿就走不动了。她和孤儿寡妇、家有不孝儿女的老人、病人、甚至傻子瘫子要饭的简直是一大家族。她陪着他们一块儿抹眼泪、叹气,替他们想办法、出主意。我记事的时候,她四十多岁,高大、强壮、能说能干,是很有点办法的。

  脏,臭,口齿不清,智力低下。“这些人不是人渣吗。”有一会,一个要饭的疯女人刚被家人从我们家领走,我实在忍受不了心中厌恶,对母亲抱怨。母亲挥手“啪”的给了我一个耳光。这是母亲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打我,所以我记得很清楚。我还记得母亲当时说的话:“这人和你一样,也是爹生娘养的,饿了,肚子也会难受;冬天没衣服穿,也会冷;你打她,她也会疼。你试试,你试试!”她哭了。她是什么事儿也爱哭。这一巴掌,把我打得从此变了一个人。

  需要帮助的人,总是那么多。母亲觉得自己没本事,深感痛苦。她拜过菩萨,她说菩萨有一千双手,一千双眼睛,是“千处祈求千处应”的。母亲跪下去的时候,我站在旁边,觉得她可笑又可怜。菩萨高高在上,管你这事儿么?

  多少年后,我做了志愿者。参加慈善会的资助孤儿的活动,周末还坐公交去桥西“弘德家园”,给那里的孩子们辅导过功课,这事儿叫母亲很高兴。她在电话里连连说“真是我的好闺女,你真是我的好闺女!”从小到大,母亲还没有这么夸奖过我呢。

  母亲60岁那年,突然想起做生意。她不识字,能做什么生意?被褥枕头罢了。这是她的拿手活。退休的父亲骑着三轮带着她,到附近集市上买来布和针线,约了几个婶子大娘,做出来的活放在二姐的家具店里,摆在最显眼的位置。建筑工地上的打工仔特别喜欢母亲做的被褥,里面装的都是好棉花,又软和又舒服。

  她一辈子没赚过这么多钱,一边数一边掉眼泪。那年发大水,各公家单位都捐被褥,市场上的被褥一时脱销,价钱直线上升,母亲坚持不涨价,这让来要货的人感觉奇怪。 她把被褥做得更厚,因为她听说那些受灾的人没有房子,睡在露天,被褥厚一些,可以当墙挡风寒。

  她的小被服厂开了3年,买了席梦思床新家具沙发电器,像结婚的洞房一样新簇簇,一应俱全。村子里无依无靠的老太太们喜欢来她的屋子里坐着喝茶聊天。在冬天,她的屋子炉火总是烧得很旺。 

  她老了,身体渐渐衰弱,时常自言自语,“老这么拖累儿女,活着有什么意思?”

  为了叫她感到活着有意思,我回老家时带回一卡车旧衣服,是江浙一带捐献给河北佛教慈善功德会的,因为我说起老家的情况,他们就给了我这车衣服。母亲终于有事儿干了,而且是她最喜欢做的事儿,她和父亲整理收拾干净这些衣服,叠得整整齐齐,分成一包包,每天往外送,谁家需要什么,孩子多大了,谁家有生活不能自理的人,母亲清清楚楚。她从前做生意进货出货都是心算,从来不出错。这车衣服他们忙了一个秋天,送了十几个村子。父亲负责登记姓名,一个小本子密密麻麻记满了。这个帐本有两样用处:一、给那些捐赠者有个交待;二、受捐赠者建档案。

  我把母亲说的最困难的几户拍了照片,带到石家庄,引起了一些善心人士的关注。其中有个叫信秀华的下岗女工看了,给我500块钱,说是一对离休夫妇托她转交的。到现在我也没见过那对离休夫妇。信女士叫我给“最需要的人”。做这事儿需要了解情况,我回老家只是吃顿饭的功夫,“像打了个闪”哪里了解那么详细?还是交给母亲去办,母亲说,500块钱,可把她给难住了,好几个晚上睡不着,比较来比较去,需要帮助的人太多了

  她患有腿疾,最近颇严重,渐渐坐在那里不能动,就把我们兄弟姊妹的旧衣,——送人也没人要的——用剪刀剪成均匀的碎片,再折叠出一个个小三角,针线拼接连缀起来,里面铺上一层丝棉,一个圆圆的柔软的座垫就成了,状似莲花,五彩缤纷,煞是好看。过年回家我们抢着坐这个莲花垫。

  母亲笑了。好长时间,已经无人要求她做什么了。可一个做母亲的,多么渴望被人需要啊。

  一个在电视台做主持的女友来,她是那种对美有嗜癖的女子,她欢喜地领受过母亲的赠品,回赠给母亲一个大包,里面包着的全是她的华美霓裳。说是旧的,可一点看不出旧来,只是她自己穿腻了,剪碎真是太可惜,但送人却不合适,因为奇装异服居多。

  母亲这回可有事儿干了。她就像一个织女,把这些还散发着主人衣香鬓影的彩云一块块裁开,按照颜色、质地、光泽度、厚度分门别类,摊在床铺上、窗台上、地板上,运用她的了不起直觉,细细拼接,不识字的人,审美感可一点不缺乏,再拼出来的莲花垫,明丽雅洁朴拙大方,颇有杨柳青、年画、民间剪纸三者兼备的味道。我们全家一致认为,经过捕捉灵感、酝酿构思、精心制作,第二批作品更漂亮,更有收藏价值。

  母亲很高兴,想不到一个小小的座垫,还这么受人欢迎!我到街上的布店里批发了一堆碎布零头给母亲搞专业创作。很快,我家的沙发、小凳、地板上铺满了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莲花垫。一进家,感觉彩云朵朵,好似天堂。

  我们选出其中最好最美的莲花垫,寄赠给远方那些未曾谋面的人,那些和我们有着共同的信仰的人。

  莲花渡水纹的,荷叶镶金边的,菱形花的,心形花的,节节藕的,甚至红桃方块形状的 母亲的快乐,是她亲手千针万线做的这些莲花垫,被更多的人喜欢、得到;母亲的信仰,是爱的信仰。

  矮小、驼背、灰头巾,盘腿坐在那里,手里捏着针线,静静的,忘了病痛,有时候抬头笑一笑,颇像一个观音。

  母亲今年76岁。

  摘自《读者》2005年第8期P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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