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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裤子就脱落在脚面上。
婆说:狼撵哩?!
替狗尿苔提上裤子,问裤带呢,狗尿苔说句裤带断了,就气喘吁吁地告诉了守灯在土里用刀割天布家藤蔓根的事。婆一下子脸僵了,说:这话你敢胡说,你看真了?
狗尿苔说:看真了,这算不算也是阶级敌人搞破坏?
婆捂了狗尿苔嘴,说:这事你没看见。
狗尿苔说:我看见了。
婆戳了狗尿苔的额颅,说:你没看见!
狗尿苔看着婆的脸,他改口了,说:没看见。 这个晚上,狗尿苔很乖,没再说守灯的事,也没说他折了缠了榆树香椿树枝条的事。吃饭时,包谷面糊糊里没有煮豆子,连红薯也没煮,狗尿苔吸吸溜溜着喝。隔壁的铁栓家好像在喝酒,划拳的声很大:你一盅,我一盅!
每当村里谁家喝酒,吆呼喝酒的人就让狗尿苔去叫人,把要叫的人都叫来了,他就提着火绳站在旁边,等着谁吃烟了去点火,谁赖着不喝了就帮着指责,逼着把酒喝到嘴里,还要说:说话,说话!把酒喝在嘴里迟迟不咽,让一说话酒就咽了。但是,吆呼喝酒的人从没给狗尿苔留个座位,也没让他也喝一盅,只是谁实在喝不动了,说:狗尿苔替我喝一下。他端起盅子就喝了,他是能喝十盅也不醉的。喝到后半夜,当然有人就醉了,吆呼喝酒的人说:狗尿苔去送吧。狗尿苔就扶了醉汉到家去,先是送醉汉回去,醉汉的媳妇就骂狗尿苔让他男人喝多了,骂得狗尿苔再送醉汉时,把人送到院门口,他敲门,门里只要一有回应,他就立即跑了。
隔壁的划拳声一起,狗尿苔心就慌了,想:喝酒哩咋没喊我去叫人?拿眼看婆的脸。婆明白他的意思,偏不作理,用抹布擦锅台,擦过来擦过去,锅台都擦得亮光光的。狗尿苔放下碗,终于说:婆,铁栓他们喝酒哩!
婆说:你吃饱啦?人家喝人家酒,咱睡咱的觉!
狗尿苔说:一肚子稀糊糊,早睡早尿炕呀?
婆说:睡去!
划拳声还是一声高一声,狗尿苔心里像猫抓,他说他去厕所里尿呀,走到院墙角,趴在墙的缸瓮缝里朝隔壁看,铁栓的厦屋正对面,门开着,生着一盆火,铁栓和麻子黑、护院在喝酒,酒其实就装了那么一瓷盅子,放在火盆沿上,每人手里拿了个白萝卜,又拿了一根猪鬃,谁输了,啃一口萝卜,然后拿猪鬃蘸了酒自己吮一下,让对方也吮一下。狗尿苔哼了一声,还你一盅我一盅哩,就这么个鬃呀?!走回来继续吃包谷面糊糊。划拳声还是响着,像一群扑鸽,扑扑喇喇,从铁栓家飞过来,婆就不让狗尿苔再喝糊糊了,取了颗鸡蛋,在灶膛里用铁勺炒了,说:这下心收回来了吧,吃了早早上炕!
一夜没起来尿,第二天一早睁开眼一摸屁股下,褥子也没尿湿,狗尿苔的情绪就蛮好,却听到天布媳妇在村道里骂人,她骂着谁日了他妈的瞎心烂肝花的吃枪子挨砍刀的给她家拍黑砖下毒手!有人在问:出啥事了,大清早的骂?天布媳妇说:谁狗日的把牵牛花蔓从根给割了!问话的人说:噢,我还以为谁把天布害了!天布媳妇说:能割藤蔓根,那遇着天布还不要害天布?!就哼声哭,哭了再骂,咒割蔓藤跟的人不得好死,上山滚山,下河溺河,中邪得瘟,断子绝孙。狗尿苔穿了衣裳要出去看,婆不让他出去。
天布媳妇整整骂了一个早晨,骂得鸡猫猪狗不敢叫,所有的树都在寒气里打颤,枯叶子一片一片落。没人回应,也没人去劝,谁回应谁去劝,谁就是心虚了,没事找事。天布的肚子饥了,过来说:回,回!媳妇才拍了三下屁股,收了场。
但是,过后,村里人都交头接耳了,猜想是谁能割了藤蔓根,那可是看上发叶生花,光耀一片,古炉村的大景观啊!为什么要割呢,还是齐根割,是对村里人不满还是仇恨了天布,仇恨天布也不该拿花木出气呀?这是谁,谁个?!
水皮碰着了狗尿苔,说:是不是你弄的?
狗尿苔说:你咋能想到是我?
水皮说:谁要和天布致气,最多是割一个蔓藤,而这么多的根全割了,那就是阶级仇恨哩!
狗尿苔脸都青了,说:阶级仇恨咋不杀人放火而只割个蔓根?就算是阶级敌人搞破坏,出身不好的也不是我一人!
水皮说:那你说是守灯弄的?
狗尿苔说:我啥时说是守灯弄的?!
狗尿苔已经不恨守灯了,他恨水皮,也就想着报复报复水皮。
怎么个报复,狗尿苔却没法儿。这个下午他坐在村西头的药树下看老顺在拾掇着那台旧石磨,石磨早废弃了多年,而且磨的上扇被掀开在地上,老顺拿着凿子在绽上扇上的槽渠儿。这老顺就爱干这没用的事,可笑的是他又干得非常认真。狗尿苔看了一会,听见不远处有鸡在很凶地呵斥:这是谁的蛋?!就见从土塄的斜坡上走上来支书家的那只公鸡,它满脸赤红,八字步,两个翅膀拖在身后,怒不可遏。狗尿苔觉得奇怪,就走到土塄沿往下一瞧,这里是上百年前老窑场倒瓷片垃圾的地方。原本垃圾堆积得也成了土塄的一角,经长年的雨水冲刷,土塄角又垮了,截面上就露出碎瓷片,全泛着亮光,而塄底的草窝里竟真的有一颗蛋。这一定是谁家的母鸡下野蛋下到那儿去的,而支书家的公鸡也一定是发现这并不是它踏过的蛋在发脾气了。狗尿苔几乎是从土塄上连滚带跑地冲下去的,但冲下去却再也控制不住,紧躲慢躲恰好踩住了鸡蛋,一摊黄白汤水搅在了泥土里。塄下的麦田里,水皮和他娘在自留地里割草,水皮不知道狗尿苔是为了一颗蛋冲下土塄的,以为是失脚跌下来,笑得嘎嘎的。水皮幸灾乐祸,狗尿苔越发恨他。
返回巷里,狗尿苔谋算着水皮家的后檐椽服塞了那么多稻草团挡风,去拽下了几个让冷风钻进去。这主意好。却又想:是拽掉一个稻草团,还是拽掉三个稻草团?拽一个吧,那还不至于让水皮和他娘受冷,拽三个吧,那是不是太冷了,水皮他娘也有哮喘病,一冷可能就病犯了。那就拽一个吧。狗尿苔就往南斜巷的水皮家走去。
南斜巷里全住着姓夜的人家,也只有水皮一家姓朱。巷里栽着六七棵柿树,叶子全掉了,树也变得特别黑。霜降了一层,地上遗散的麦芽,烂纸,还有谁不穿了的一只旧草鞋,都潮着水气,软耷耷地塌着。狗尿苔从水皮家院门口绕到上房后,瞧着了檐椽缝里塞着的稻草团,但檐椽太高,又没有梯子可以上去,他就丧气了。又从房后绕到院门口,还想不出有什么可以报复的,拿脚狠狠地踢了一下门扇,哐日当,哐哨!突然生出个念头,回头看看,四下没人,就极快地从院门框脑上摸钥匙,一下子便摸到了。
古炉村除了生产队公房门上挂着洋锁外,几乎所有的人家都还用着老式铜锁。铜锁锁了门,钥匙并不随身带,固定放的地方就是门框脑上。狗尿苔摸着了水皮家的钥匙,那钥匙当然也是带槽儿的铜的直棍儿,只是磨得光溜溜的,然后撒腿跑开,跑到村东南角,扬手丢进莲菜池里去了。
这对于狗尿苔非常痛快,他怎么就能想到这个好点子呢?他甚至已经想好,再见到了守灯了,他要向守灯讨柿饼吃,守灯应该感谢他,因为他也是为守灯解了气。然而,狗尿苔半下午坐在家里等候动静,他要看看水皮从自留地回来开不了门,怎样地用石头砸锁子,怎样地把一扇门抬开来,怎样地在巷道里开始叫骂。但是,晚饭前巷道里安然无息。吃晚饭时狗尿苔端了碗在院子里吃,碗里就有了星星,他是朝着星星喝一口,星星还在,再喝一口。婆说:猪呀,响声恁大?狗尿苔说:饭稀得只能吸着喝能不出声?婆说:夹些酸菜,搅一搅饭就稠了。狗尿苔夹了酸菜,却端着碗出了院门。巷道里空荡荡的,差不多人家的院门都关了,有几户还开着,跌出一片光亮,一只猫从那里悄声走过,倏忽又蹿上院墙头,两颗莹莹的绿光在黑暗里明灭。去了南斜巷,使他吃一惊的是水皮家院门竟也开着!水皮端着碗坐在门槛上吃,狗尿苔退不及,只好直走过去,却假装要找水皮家隔壁的得称:得称,得称叔!得称家的院门锁着。水皮说:狗尿苔,吃的啥?狗尿苔说:能吃啥?再说:得称人不在?水皮说:他丈人过寿,一家人去西川村了。狗尿苔说:哦。就走了回来。
这一夜,狗尿苔没有睡好,翻来覆去地想不通水皮家怎么就开了门,是把锁子撬开了的还是把门扇抬开的,怎么总不见水皮的埋怨和叫骂?
奇怪的是,接下来的几天,村里不断地传出丢了院门钥匙,人们互相说着,竟然所有巷子里都有人丢了钥匙。狗尿苔醒不开:难道还有谁也在偷了钥匙扔了?
一个中午,婆收工回来,路过支书家院墙外,拾到了一张报纸,喜欢得叠起来,拿回来剪花儿,开院门时却在门框脑上摸不到钥匙,急得在门口转圈圈。正好霸槽和杏开过来,杏开看见婆在那里站着,钻到旁边一个厕所里不出来,霸槽说:蚕婆你咋啦,满头的水?婆说:门钥匙不见啦!霸槽说:你家钥匙也丢了?我寻支书去,村里这些天不断地丢钥匙,他当的什么支书,治安差成这样了?!
霸槽真的就去找了支书,支书和老伴在卧屋里用报纸糊墙。古炉村是订着一份省报,原先是放在公房里,但当日的省报由镇邮递员送来都是过了好多天,村里又没有几个人能认字,人们在晚上去公房记工分时常常就把报纸撕了条儿卷了烟来吃,支书便把报纸拿回了家,积攒了糊墙。院门一响,支书问:谁呀?听到霸槽说:我。老伴说:他逛荡鬼寻你干啥,别理他。支书说:贼要偷你,你越防贼越惦记你,干脆让贼出来招呼他吃了喝了,贼就不再来了。这货是个咬透铁,别人可以不理,他得理。就去开院门。老伴说:等一等。急忙把晾在院子里的簸箕端到上房收拾了,簸箕里是别人送来的点心,送得多,又舍不得吃,放在簸箕里晾着。
霸槽进来了,支书说:你坐。自己就蹴在凳子上吃水烟。支书出门袖筒里塞着个长杆旱烟袋,回到家都是水烟锅。他吃水烟很讲究,把烟丝在指头上揉呀揉呀,揉成个小球球了,按在水烟锅的烟哨上,然后一手端了,一手拿了纸媒,嘴那么一皱,噗地吹口气,纸媒就着焰了,像开了一朵小梅花,再然后点着烟丝,噙了烟锅嘴儿呼噜呼噜吸,水烟锅里像藏了个叫唤的扑鸽。霸槽没有坐,他担心一客气地坐下来他说话就没冲劲了,他在说村里的治安成什么样子了,竟然有了贼,这贼不是一个,而是一拨,连钥匙都偷起来了!支书嗤的一声,把燃过的烟丝球球吹掉了,又揉上一个烟丝球球按上了,又噗地吹纸媒。霸槽说得太急,连吃带喝的。支书说:哎,哎!霸槽愣了一下,不知道支书啥意思。支书说:你耳朵塞狗毛了吗,叫你你不应?!卧屋里老婆说:喊我哩?支书说:倒一碗开水,让霸槽喝了慢慢说。他老婆从卧屋出来,嘴角沾着一粒点心屑,笑笑地说:是霸槽呀,婶给你烧些开水去。霸槽说:我不喝。他还要把他的话说完,就说:这是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主义吗,过去的古炉村路不拾遗,如今抬蹄割掌啊?!支书不噙烟锅嘴了,鼻子里往外出烟雾,两股子烟雾就在他和霸槽面前绕花子,挽圈子,千变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