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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不知说什么好,听见善人在院里说没有甲虎,就扭头问:啥是甲虎?现在到哪儿寻甲虎!善人说:就是簸箕虫,一副药里得五个簸箕虫。狗尿苔说:簸箕虫就是簸箕虫么,咋叫那么好的名字,甲虎?!支书就说:寻簸箕虫的任务就交给你狗尿苔啦!
簸箕虫在潮湿的地方才能寻到,狗尿苔说这容易得很,他家里就有。因为在三年前的一个晚上,那时候他尿床正凶,每天晚上喝米汤,本来能喝三碗的,喝得肚子像个鼓,可婆只准他喝两碗,而且,一夜要叫他起来尿三次。但婆每每是第一次叫他的时候他已经尿下了。在梦里,尿憋着,总是没有能尿的地方,不是这儿有人,就是那儿有人,好容易找个避背处,他还说:这下可以尿了。结果就尿在炕上了。婆在趁着窗子上的月光纳鞋底,推他起来时发现褥子已湿了,就骂他尿泡系子断了,她一个鞋底才纳了十行就尿了!点了灯让他把湿垫子抽掉再换一个干垫子,一点灯,发现炕下的地面上簸箕虫乱跑,吓得他喊叫,跳下炕要用脚踩,却又一个也没见了。
现在,狗尿苔就在家里寻找簸箕虫,但没有,把水桶挪开,又钻到案板下,仍然没有。揭了窖盖到地窖里,地窖里放着红薯和土豆,发现了一只簸箕虫,但还是钻进了红薯堆里,累得他把红薯一个一个移开,终于逮住,也仅仅就这一只簸箕虫。他到邻居家去寻,铁栓家的地窖里发现了两只。到了水皮家,水皮不在,地窖里竟然没有,却发现那儿放着一个缸,缸里有半缸小米,他说:呀,你家还有小米?水皮妈说:哪儿有小米,你眼花了,那是小米糠。他说:明明是小米,我还认不得小米吗?水皮妈脸都变了,说,那可是从我们嘴里一颗一颗省下来的,你可别乱说出去!
狗尿苔能不说吗?每天饭时,人都端着饭碗菜碟在巷口吃饭,老碗里盛的是稀米汤,这个说我吃云呀!是天上的云影落在碗里,一吹,汤皱了云也皱了。那个说,我捞鸟呀!是树上的鸟影子在碗里,但鸟在拉屎,没有下颗蛋来。水皮妈也端着老碗,可她总不拿菜碟,到这个人的菜碟前夹一筷子,说:我尝尝你的菜,嗯,浆水老了么。到另一个人的菜碟里夹一筷子,说:你是萝卜丝呀!咸得能打死卖盐的了!只要她一来,迷糊就把菜碟的菜往米汤里一搅,不看她,也不应和她的话,低了头,嘴一直埋在碗里。水皮妈可怜兮兮地老装穷,地窖里却藏着半缸小米,狗尿苔要揭露她,最起码大家再不让她尝菜吃。
狗尿苔到了长宽家的地窖里寻簸箕虫,长宽也是不在家,戴花在院子里的捶布石上捶浆过的衣裳,她说:寻簸箕虫干啥?狗尿苔说:开石的腿断了你不知道?中药里要有药引子。戴花说:他家咋接二连三出事?怎么就用簸箕虫做药引子?狗尿苔说:你把簸箕虫一劈两半,放一夜,它就又长合了。吃啥补啥。戴花说:你人小鬼大,还知道这些!收拾了衣裳,领狗尿苔下地窖,还说:你应该吃竹竿!
戴花家的地窖里只有红薯萝卜,比狗尿苔家多的是三个大南瓜和一筐椒叶。狗尿苔告诉了水皮家窖里有小米,戴花说:人家会过日子。狗尿苔就没话再说了。在她家的地窖里逮了五只簸箕虫,狗尿苔高兴地说:是不是你知道开石腿要断呀就早早养着了?戴花说:那你老不长个头儿是不是逃避戴四类分子帽子?狗尿苔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说他的个头小,觉得她说的好,也就自这次后才意识到个头小的好处,并为自己个头小而不自卑了。狗尿苔说:嫂子你真好!戴花说:哪儿好?狗尿苔说:你长得好!戴花笑了,说:哟,你还会说这话?狗尿苔说:你就是长得好,你侧过身子。戴花竟然就侧了身子,狗尿苔拿着煤油灯,说:鼻子多高!但就在举灯的时候,狗尿苔发现了洞壁上另一只簸箕虫,身子一晃,灯却掉下去,光灭了,油倒了,地窖里黑咕隆咚。狗尿苔哎哟哎哟叫着,伸手在地上摸,摸到一手煤油。戴花说:没事,没事。拉了狗尿苔往窖竖井里去,窑口有些光亮,但仍看不清竖井壁上的脚窝子,无法上去。戴花说:我撑你!不容分说,就把狗尿苔往上撑,还说:你还重得很!狗尿苔重,她双手举不起,只能抱住了,然后使劲往上撑,她的胸脯鼓鼓的,软软和和,狗尿苔吓得缩身子。戴花说:你抓窖沿呀,抓呀!狗尿苔抓住窖沿出了窖,戴花随后也爬上来,狗尿苔突然脸红,不敢再看戴花,说:我真笨,把煤油给你倒了。戴花说:倒了的都是多余的。簸箕虫装好了吗?狗尿苔说:在怀里装着。戴花说:开石是公伤,有工分,支书让你找药引子,你要给支书说,也得给你记工分哩。狗尿苔说:记不记都行。戴花说:啥话?你不争取,蚕婆年纪大了,咋养活你?
狗尿苔在午饭前将二十一只簸箕虫并没直接给开石,而想着要交给支书,才走到支书家,支书却提了个砂锅往面鱼儿家去,支书说:你把簸箕虫拿这儿干啥?狗尿苔支吾着,他希望支书能表扬他,但支书没表扬,只和蔼地笑了一下。和蔼的微笑让狗尿苔知道支书仍是喜欢他,就屁颠屁颠地跟着支书一块去面鱼儿家。在巷里,水皮妈和谁致了气,脸吊着往过走,猛地看见支书了,脸就松泛开了,说:哎呀,支书,你胖啦!支书说:这几天胃老吐酸水,还能胖。水皮妈说:真的胖了,一胖就富态了!你这是干啥去呀?支书说:给开石送药罐。水皮妈说:哎呀,还要你亲自送?支书说:得关心么。水皮妈说:好,好,一送,你这胃病也就好了。支书说:噢,这药罐不能送的,还得开石媳妇来取,一急,倒忘了!水皮妈说:那你让狗尿苔拿上,权当开石媳妇来取的。狗尿苔说:那让我得病呀?水皮妈说:你替支书得个病又咋啦?!狗尿苔恨水皮妈,但还是把药罐从支书手里拿过来扣在了自己头上,像戴了个钢盔,说:咒一咒,十年旺。
到了开石家,面鱼儿在院子里洗了一只鳖。古炉村人一般不吃鳖,只有人病了才熬汤喝,这就像坐月子的妇女要煮猪蹄汤下奶一样。狗尿苔说了句药罐我替你拿的,就帮着生火熬中药。支书向面鱼儿问了问开石的伤情,蹴过来一边看着狗尿苔熬药一边吃烟,他教导着熬中药不要用硬柴,要用麦草,文火慢慢地熬。药草都是干的,文火熬才能把药性散出来。狗尿苔一一照办了,支书说:咱村里霸槽呀,麻子黑呀,狗日的就没个辅导性,狗尿苔服教哩。面鱼儿说:狗尿苔乖,是可教子女么。狗尿苔喜欢听这话,他脸上笑笑的,拿了小板凳给支书,说:坐呀爷!支书用筷子搅着药罐里的药,要看看都是些什么成分,狗尿苔也认得其中的黄连和芦根,他就说:怪呀,芦根是甜的,黄连是苦的,都是从地里长的,咋就不一样,这甜是从哪儿来的,苦又是从哪儿来的?说过了,狗尿苔又想到了为什么地上有开红花的又有开白花的,为什么都是豆子,颜色有黑的有黄的?面鱼儿说:土里啥都有的,这就像古炉村的人有贫下中农,也有四类分子么。面鱼儿说完,看见狗尿苔一下子瓷起来,忙说:啊不对不对,我胡拉被子乱扯毯了。将洗好的鳖提到厨房,又叫狗尿苔。狗尿苔进去,面鱼儿说:伯不是说你哩,别上心。狗尿苔说:我不上心,我又不是四类分子。面鱼儿就用刀要剁鳖头,支书也进来了,说:不用剁。把鳖放在锅里的凉水中,盖了锅盖,让面鱼儿在灶膛里生火。狗尿苔觉得奇怪,因为以前煮鳖都要剁头的,那鳖头剁下来还会活着,上一次牛铃剁了鳖头,鳖头已经掉到案板下了,牛铃拾起来要扔给猫,鳖头就咬住了他的手指头。一旦咬住了手指头那得天上响雷鳖嘴才松开的,那时天上没雷,牛铃就踩着鳖头拔手指头,结果手指头拔出来了,一块皮没了。支书没有剁鳖头也不在锅盖上压块石头,狗尿苔嘴上没说,却等着一会儿鳖要在锅里翻腾,顶了锅盖跳出来。但是,草药在药罐里不停地响,铁锅里的鳖仍悄然无声。
狗尿苔终于说:爷,鳖咋不动呢?支书说:它动啥呀?冷水里放进去,慢慢加热,它就不觉得烫着死了。狗尿苔说:哦。支书在笑,支书脸上皱纹多鼻子很大,一笑起来所有的皱纹都围着鼻子展开。支书说:狗尿苔,爷好不?狗尿苔说:爷好。支书说:爷咋个好?狗尿苔说:别人老欺负我,爷不欺负我。支书说:你出身不好,你就要服低服小,不要惹事,乖乖的,爷就对你好。狗尿苔说:我乖着的。那我今天寻簸箕虫,你给我记工分吧。支书用烟锅敲狗尿苔的头,(口邦),敲一下,头上起一个包,啷,又敲一下,头上又起一个包,狗尿苔没有躲,也不喊疼。院门却咯吱一下,进来了水皮,手里提了一节莲菜,莲菜上还贴了纸条,纸条上有字。狗尿苔恨水皮来的不是时候,支书正要答应给他记工分呀,是水皮把事岔开了。狗尿苔就看着那节莲菜,说:纸条上还有字呀?水皮就给面鱼儿说:你把莲菜一定要收下,这是我的心意。我还给开石写了几句话,我给你念念。就念道:你是勤劳、勇敢、坚强的,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人,为了美丽而富饶的古炉村,你光荣负伤了,我向你表示慰问并祝你早日康复。此致敬礼朱水皮。狗尿苔说:噢,你是要让开石知道这是你送的?水皮说:你听懂我前边说的话吗?没文化!支书说:把特殊材料制成的那句话抹了,这是说共产党人的话,开石不是党员,他怎么就是特殊材料制成的?水皮一下子愣了,说:这是形容,我用的形容词。支书说:什么形容不形容的,抹了!狗尿苔说:特殊材料制成的那就断不了腿。水皮给狗尿苔发了脾气:你老老实实着!支书转身去揭铁锅的锅盖,鳖安安静静地趴在锅底,支书把锅盖又盖上了,水皮掏出钢笔把纸条上的那句话涂抹了,说:支书爷,我还要给你反映些事哩。支书说:啥事?水皮说:一、是善人把开石的腿砸断的,怎么能允许他砸断开石的腿?狗尿苔说:善人是给接骨哩。水皮说:他是借接骨趁机报复哩!支书说:这你不要说了。二呢?水皮说:得称让蜂蜇了,他家后檐上有个土蜂窝,他去摘,蜂就把他嘴蜇成了猪嘴。来回又犯了病,她是在担尿水时,正担着,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田芽和她婆婆致气哩,田芽偷吃,做下好饭藏在锅顶后,婆媳就吵支书说:啥鸡毛蒜皮事!还有没有第三?水皮说:有第三,霸槽和秃子金吵架了,秃子金到霸槽那儿要给开石讨要些太岁水,霸槽不给,说秃子金你不会开拖拉机就不要开,砸断了人腿却来要太岁水。吵得天翻地覆的,围了好多人看哩。支书说:吵,吵,吵,就知道个吵!让队长去看看。水皮说:霸槽横得很,得你去!支书说:这点事他队长还镇不住?!水皮就走了。
狗尿苔继续熬药,满院子都是药味。天渐渐黑下来,村子里又起了雾,雾在巷道里铺,又从院门口涌进来。支书用筷子戳着鳖,鳖果然不声不响地成了熟肉,鳖盖就提了出来。支书说:狗尿苔给你颗鳖蛋。夹起一颗鳖蛋给了狗尿苔。水皮又进来了,气喘吁吁的,狗尿苔故意把鳖蛋在水皮面前晃了晃,一口塞进自己嘴里。水皮说:队长病着,又因杏开的事,没镇住,霸槽和秃子金打起来啦!支书说:怪事!让天布去,二杆子还得二愣子收拾哩!水皮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