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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魂腔 作者:陈先发-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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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埋的谜底有时却无辜地献给了一个不相干的人。一天晚上,虎背熊腰的腊八喝得大醉,我跟七姑一个抓头、一个抬脚地费尽周折,给他弄上了炕。我们在煤油灯下歇息时,无端端地,七姑突然盯着我说: 
          
        “鸭儿,你不是老缠着要问戏班子的底吗?今天就给你说透了。你可怕犯困哦。”我在桐城家乡的乳名叫作鸭儿,老辈的人都这么喊。七姑怕是家乡以外唯一一个这样唤我的人了。 
          
        “好哇,好哇。”我受宠若惊。忙不迭地说。     
        一直讲到了第二天天色出青。蝙蝠翅膀一般的青。屋内早已是油尽灯枯了。终了一句话,七姑说:“这件丑事的枝枝桠桠,就掀给你一人瞧了。哪一天我死了,也到底在这世上留下了个清白。”对这句话,我一直挺不解,仿佛总是有些玄机没参个通透。       
        1944年盛夏七姑最大的一个心愿,就是保住个清白的身子回到父亲的祖籍地硖石乡瘫子村。那年淮水溃堤,从河南的郾城、临颍经安徽的阜南、颍上、凤台、怀远、寿县、霍邱诸县,直达江苏洪泽湖边,八、九百里的淮河中下游堤段,纸扎的一般被撕出了千余个豁口子。平日里硬实板结的夯堤成了一段段的朽木,漂浮在一眼无涯的浊水里。许多村子上至垂暮的翁妪,下至呱呱才坠的新婴,无一掉漏的被洪水卷走。河中遗尸百里相接,岸上饿得兽性大发的村民们易子而食。《寿州水志》中曾记录了这样一幕:“闻决口,同向高处奔避。夫抱七岁之男,妇携四龄之女,行甚迟缓,浪头扑至。夫乃弃七龄之子,且命其妻亦弃子速奔。妻不忍。夫乃夺四龄子欲骤弃之,幼子闻言大恸,紧搂父颈。哭成一片之时,共为洪涛掠去。捞获尸体,父与幼子仍互抱未释也。”想一想,那个惨状真叫个怵人。 
          
        偏偏又逢上了战火。从颍上往北约两百里,是国民党和共产党血拼鏖战的一个大战场,刚打完几场大仗,断堤上不时跑过惊了魂的逃兵,像瞎了眼的苍蝇。21岁的拉魂腔旦角“七巧莺”混在哭天喊地的灾民堆里,漫无目标地跟着人群乱窜着。仿似没有了血,没有了肉,只觉得皮缠着嘎嘎响的骨头在那里昏沉沉地奔着。跑着、跑着,忽听得远处怦地一场枪响,或是有人扯着哭腔道:“堤断啦,快退呀”。大家便又掉转头来一阵子乱窜。几天前的一个夜里,在峡山口的一个村唱戏时,刚清罢场子,脸上的淡装薄漆还没来得及卸掉,就听得屋外咚咚咚地有人疯跑,大叫着堤垮了,洪峰头扑来啦。来不及跟帐篷里的爹招呼一声,她撒开腿就跟着跑。到了岗头再看时,花红籫绿的戏班子早给洪水卷得没影儿了。一个紫红色的牛皮鼓在浪尖上翻滚着。 
          
        一路上是被牛蹄马足踩得变形了的死婴;一路上是被剥得精赤条条的榆树干;一路上晃动着吃了太多榆树皮、楝树皮、苋草根而变得青紫发亮的浮肿人脸。谁的稀粥要是泼在了堤上,马上就会有人一群人呼地趴到地上,连粥带沙子地啃吃下去。他手上拎的粥罐若是撒得慢了点,难保会有饿急了的人连他的手指都要啃断。有时坐在堤上,眼睁睁地看着浊水中漂来浮尸:中间一段腰浮在水面,头和脚都垂在水下。她想,原来人的骨头这样轻贱呢。水往下退时,一些尸体便卡在了岸柳的树杈上,经水泡多日的头颅肿胖如斗,烈日一晒,会爆出嘭的一声巨响,流出浓汁。很快也会被乌鸦啄食得只剩下一副惨白的骨架。 
          
        七巧莺的胃浅,裹在腰带里的几块干馒硬得像黑石块,一小块一小块地撕着吃,倒是挺过了半月。她倒不怕饿死,她存着另外一颗戒心。她用锅底灰掺些黄泥浆,斑斑点点地涂在脸上,用上了上戏装的功底,一脸的麻坑和烂疮让人见了要避一避的。死是轻的,在戏里死了千百回了,留个清净的处女身子回乡,是她这年夏季最大的愿望。 
          
        一天夜里,七巧莺在一间旧龙王庙后殿僻静的台阶下钝钝地睡去。那样的年月,反正是逮着个遮风挡雨的角落就能睡去,逮着能填掉饥的东西都能吃掉,榆树根、观音土最后都成了稀罕物,否则你就很难剩着条命。本就没怎么睡熟,忽然一股子又腥又刺的热水啪地一下射到脸上,她激淋一抖就醒透了。“挨千刀剐的————”,她一边尖声骂道,一边慌了神地用袖子去抹脸。锅底灰呛到了眼里,辣得眼珠了要爆裂了。 
          
        那个弓着腰撒尿的黑影掉头就往后跑。猛地,他怔了一下,“挨千刀剐的——”,这在戏台子上锤炼了十八年的一声长调花腔,是如此不同农妇们的粗涩嗓门。在弦月幽深的后庙里突然冲出,太不同一般了。是股子幽怨含怒?透着刀锋转身的宛转劲儿,有点恕6嗄旰螅吖帽У囟晕宜档溃骸澳某上肽敲炊喟。馕抟馑Τ龅囊簧ㄇ唬倭宋业囊槐沧印!薄    �
        为什么那么快呢?她火头上揉着眼珠子的手还未放下呢。为什么那么快?那黑影像箭一般地窜到七巧莺身旁。她感到身子猛地一轻。那人呼地一下抱起她跑着。救命啊救命啊,她高喊道。殿前殿后的沟坎里睡满了灾民,没一人应声。这年月最不值得耗神费力去救的,就是命这个东西了。她一边绝望地嚎着,一边在他涂满泥渣子的膀上拼命撕咬着。她仰面朝上地疯叫,惊得眼珠子肿涨的眼眶里,湛蓝夜空的星子刷刷地跑着。 
          
        没有一丝一毫的犹疑,也没有一个字。他将她猛地朝殿中的一堆干草上一扔,卟地一下就扯破了她的碎篮花对襟小袄。七巧莺头一歪就吓晕了过去,但立刻又被下身剧烈的撕痛搅醒了过来。一根铁钻子楞头楞脑地冲进了她的体内,带着血欢叫着。她感觉到它的扯筋拽骨的欢叫。她又感到那不是一根铁钻子,而是一根直条条烧着的烈焰,在那隐秘处吱吱嘎嘎烤着她的肉。她的肉烧焦了,慢慢地卷了起来——只有疼,一下一下绞她的心与肺的疼。他用两只手死死卡住了她的手,像座山一样压在她的身上。他深深地埋着头,胡乱地咬着她的脖子、耳根、领子和头发。在最后的痉挛中,他的头又冲到她的怀里,撕咬着她的乳头,一种爆裂的疼从乳头炸开了。她感觉到自已的乳头被咬碎了,血嘶嘶地扑进他的嘴,和他舌尖的盐碰撞在了一起。她又一次晕了过去。 
          
        仿佛从一个昏暗又漫长的梦中醒来。一醒,全身就扯着抻着地一块儿疼。她睁开眼,看到那人竟然没走开。这畜生竟敢不走,戏里也没这样贼胆包天的人啊。她想扑过去杀了他,一股怨怒从心尖攒着向上冲,可没冲到胸部又倏地缩了回去。一根羽毛般的力气也没有了。她想骂,声音竟然也攒不起来。她想哭,也是憋得泪水呼呼地淌着,一点响声也发不出。她无限绝望地盯着他。 
          
        他坐在一个矮台龛上,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一弯弦月静挂蓝澄之上的谧静窗外,霞青云淡。她躺着,泪水咕咕咕地朝外涌。不知过了多久,窗口已看不见那轮月亮了。他依旧那样安静地盯着窗外,像个哑巴。开始她只能模糊地看见他的侧面,脸在阴影之中。整肃的军装,皮带勒得很深。领口扣得紧,瘦削的脸,下巴朝前凸出,很尖锐的轮廓。仿佛是下半夜,月光偏移,她一下子清晰地看见了他的眉眼。碰到他的眼神的一刹,七巧莺的心好像被一盆热水猛地烫了,心狠狠地紧缩了一下。这双眼是如此的安宁柔和,透出婴儿般的清真光泽。右眉上的一条刀疤斜着劈下,一直划至耳边。奇怪地是,这条刀疤没让他的脸沾上一丁点凶气,相反使他黑蘸蘸的眼珠更加深邃明澈,温驯中仿佛藏着羞怯。这是一双长在野兽般淫贼脸上的眼睛吗?七巧莺恍恍惚惚地看着他,心渐渐地软下来了。世间哪有这一曲?“狗操的七巧莺。他就是个生大疮的狗。我也不啥个好淑女。”她暗暗地诅咒。一直到他起身离开,七巧莺死勾勾地盯着这双眼。她想挣扎着起身,但又被身上火燎般的灼疼压了下去。他似乎觉察到了她的偷窥,木刻般的脸稍微扭动了一下,但很快安定了下来。他起身,头也不回,只是轻轻拍了拍身上、袖子的草屑,整了整领口,又轻轻跺了跺脚,消失在殿外的茫茫月色之中。 
          
        1944年的整个夏季,拉魂腔刀马旦七巧莺在淮河中游的各段断堤上盲目地游荡着。没有人知道她的内心已经疯了。有时夜间,她独自躲在积着腐尸和蛆虫的堤下,哼唱着《孟春还魂记》中的一些段子。唱的是王宝钏嚼冰咀雪苦守寒窑十八个春秋,等着一个身披生锈铁衣的男人归来。唱着,独自痴痴地笑了;笑靥未消,又哇哇地傻哭着。八百里的洪水,渐渐地退了,她煮着各种野菜吃,吐一口的黄疸水。也是旧军服的那种土黄色。她想找到他。一个她再也不愿叫他畜生的小逃兵,她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原谅了他。堤上的灾民窝棚拆净了,人散尽了。她又抚摸着自已的肚皮,巴望着能涌出口酸水,留下那个孽种。然而,一切都没有遗下。她像孤魂一样在凤台、蒙城、颍上诸县游荡。一天夜里,在堤上未烧尽的篝火堆边,忽然地听到一个襁袍中婴儿在哭,她奇怪地想起他的眼睛。等到天明,仍不见人来。她将这个婴儿带回了祖籍地硖石乡瘫子村。       
        这个孩子正是现年五十二岁的鳏夫腊八。     

        历史系姜斯年教授的拉魂腔     
        女人在流星之下梳头,其夫会暴毙。     
        ————民间旧说之一     
        去年春天,我被我的恩师、安徽大学历史系的姜斯年教授折磨得疲惫不堪。     
        曾有医生说,姜教授患了一种罕见的花粉过敏症,一入春,脑子就抑不住地亢激,做出一些有悖常理的异事。比如,在一次关于朱明王朝因何迁都北上的学术辩论中,他与同修史学的校长闹僵了,一向谦恭怯懦的姜教授在众目睽睽之下,竟狠狠地扇了校长两记耳光,并将一瓶墨汁慢慢淋在了校长银白的头发上。你说你把墨汁泼别人脸上倒也罢了,偏偏你要气定神闲地慢慢地淋!怪的是,你越是气定神闲,那个被你抓住侮辱的人越是丝毫没有还手的勇气,他需要抓紧时间思考。这件事让全校震惊。再比如,他在课堂上一讲到荆柯、嵇康、谭嗣同、陈独秀这几个史中人物,就禁不住地嚎啕大哭,在满室弟子的目瞪口呆中,掏出脏兮兮的刺花布巾擦泪。所以,春天的姜斯年教授是无限孤独的。没有人与他同行,没有人跟他争辩。他在寂寞春深的小林子里散步,只有幽落的鸟鸣伴着他,只有冒着腥气的鸟屎敢溅到他的白发上。人们都远远地躲开了。据说,他也搜过一些偏方煎药吃,而且还作出了一个清醒的决定:到了春天,只饮酒、漫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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