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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诋毁她,她不生气,你赞美她,她不悦乐,天地间没有任何事物可以动摇她的信念,扰乱她的心志,破坏她的步调。
这样奇怪而特别的气度,若非天成,便是自出生后一直处于高位,用至高无上的权势潜移默化温养。
再次由上到下细细打量了王琅一遍,郭嘉往后方斜斜一倚,细碎树阴下的黑眸光泽流动。
王琅抿着嘴唇听完他的话,片刻,走到河边凝视自己在水中的倒影。
长久以来,不是没有意识到,自己正不知不觉渐渐养成一种目无余子的坏习惯。类似于“最传奇的就在身边朝夕相处,其余人虽然各有千秋,也并不特别可贵”的心态影响下,得失也好,荣辱也罢,实在很难触动她的心境。
邓羲固然为荆州名士,但有小望在背后筹划,掌握故楚全地也不过是最坏的一种情况,难道还能指望她为踏出必须做成之事的第一步而高兴吗?
沉思一会,她收回视线,望向后方的郭嘉:
“先生到底想说什么?”
话已说到这个地步,总不能是闲着无聊消遣她,也该进入正题了。
“秦自对韩用兵至统一天下十年;高皇帝起兵三年入主关中,又四年垓下灭楚,登基建汉,五年之间,海内平定;光武皇帝二十八岁加入绿林起义,三十岁于河北称帝,此后十二年东征西讨,削平天下,从容而已。”
“今先有黄巾贼作乱,朝廷未能竞平,后有董氏专政乱国,山东诸侯聚兵一年而不能建功。汉失其鼎,已可知矣。”
“若世有光武皇帝,则汉室尚可复兴,若世无光武,则首待一霸主如齐桓晋文,奉汉室,合诸侯,一匡天下。终不能似幽王致方伯之乱,开四百年大争之世。”
郭嘉语声铿锵,一双黑眸清如湖水,与他平日总嫌轻佻的姿态大相径庭:“使天命果移,三五年内必见分晓。南阳户口数百万,东依桐柏,西扼秦岭,为南北孔道。留侯说高祖围宛迫降,西进武关以王关中,光武帝率宛、叶之兵喋血昆阳,重整天下。袁公路徒有人望,勇而无断,奢淫放肆;孙文台以勇称世,自恃武力,轻进无备,焉能久居要地?嘉无事,游天下以观时变,朝楚暮赵,择木栖也。公子怎生如此表情?甚趣。”
最后一句故态复萌,一张极漂亮的俊脸上故意装出惊讶之色,看上去简直可恶至极。
王琅额角跳了跳,又跳了跳,忍无可忍:
“朝楚暮赵,择木而栖这样的话让我听到不太好吧?”
连“汉失其鼎”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无论她有没有移鼎之心,哪怕只为表达心迹,她也不能再放他活着离开荆州了。
王琅微微蹙眉,等着对面的解释。
“公子关注的地方总与常人不同。”
仿佛全然没感觉到有什么不妥,郭嘉笑了一声,阴影细碎的长睫毛抬起几分,露出流光浮动的黑眸,“嘉平生最得意者,在识人画策。公子性情高傲,律己严苛,自恃‘天下事吾能发之,吾亦能收之’,故不以得失为意,不以去留萦怀,本心坦荡,包容四海,又岂独容不下一郭嘉?”
猜忌之心的根源,在于对自己能力的不信任。
郭嘉年方弱冠,若非看破对方自信有能力收拾局面,也不会说出这些诛心之言,拿自己的性命当儿戏。
停一停,似乎是在整理思绪,他重新抬起头:
“孙破虏其寿不久乎?”
这回轮到王琅一脸活见鬼的表情:
“先生何出此言?”
历史上孙策伏于刺客之手的事情就被他提前几月料中,这次孙坚的事情居然又被他料中了,到底是专注乌鸦嘴技能三十年,还是孙家父子上辈子欠了他钱没还……?
郭嘉略微偏头,向着她一笑:
“是公子适才自己说的。”
第32章 察其大略
王琅闭上嘴,抿着唇线快速回忆,只转眼便想起自己援引举例时不假思索的那一句“汤武革命”,敢情从那时起他就开始有意套她的话,之所以说到这一步完全是自己被他引着顺了过来。
表情微凝地沉默一会,王琅叹一口气,心悦诚服:“今日始知士固有明察秋毫之末而见于太山者,向之不逊,还望先生万勿见怪。”
天下才俊,各有所长。诚如郭嘉自己所说,他善于识人与画策,从蛛丝马迹中发现端倪并加以设计利用不过是牛刀小试罢了。除此之外,他身上有一种近乎天生的奇特气质,能够让人在不知不觉间对他放松警惕,恢复本性。
明知道他只凭邓羲、赵俨间的微末异常便识破她的身份,她却不仅没有上心,连说话也远不如往日谨慎,这便有些可怕了。
想到这一层,王琅一改先前散漫,端正容色向郭嘉道:
“厉幽崩乱,桓灵板荡,天下豪杰遍布州郡,或欲割据一方,拥兵自重,或欲成桓文之业,一匡海内。当是时也,握神器而无能御者辄罪,举干戈而不能平者辄败。诚欲肃清寰宇,平乱至治,必先振英威,后营根基,庙胜计定,方足兴师。夫太阿倒持,四海渊涌,非以雷霆之势涤荡天下,载兴炎运,何以震慑群雄,收归众心?”
“颍川学风,长于论辩,博通不专,高仕宦,好文法,蔚然有申、韩遗风。先生大才,当显名于后世,辅明主成不世之功。今礼不具,赏无备,不敢留先生。一年后局势初朗,若先生有意入荆,琅愿以师礼相待。”
因为四年前连荀彧都被误认为玉兔精一事,郭嘉对眼前人仿佛与生俱来的高傲性格早有认识,却没想到她能这么快速地冷静下来,又能在意识到错误后立刻改正,甚至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脸面,摆下如此低的姿态向他道歉。
更加出乎他意料的是,对方的一番话几乎每一个字都戳中了他的心坎。
他出身颍川,受申、韩影响极深,认为后汉政治的衰败始于对待世家豪强过于宽纵,必须用刚猛严苛的刑法来矫正,而想要实现这一点,就必须有一个威望卓绝,作风强硬,将一切大权高度集中在手中掌握的明主。而还有什么途径能比征战杀伐更能积累威望呢?
唯一可虑者,是兵乱一久,人心异变,万一演变成春秋战国那样诸侯林立,竞相争霸的数百年动荡局面,那可真是百死也难辞其咎。因此必须在最适合戡乱的人才与最有条件戡乱的人才之间谨慎取舍,选择对天下最有利的一种加以辅佐,方能成就不世之功。
而倘若两者特质应在同一人身上,那么连犹豫也不用犹豫,看准机会牢牢抓住就好。
只不过……
这位仿佛应天命而生的小公子的想法也太奇怪了吧?越是自认有识人之明的士子,越希望能在主公尚未发迹时雪中送炭,真要等到对方权势已具,胜迹已显,那他们这些人还立什么功?搏什么名?樊、郦、滕、灌之辈鼓刀屠狗卖缯之时,天下间又有几个人知道他们是在攀龙附凤?拼的就是这份眼光!
唔,暂时先不提醒这位小公子,看她什么时候能发现吧。对士人态度尊重些总不是什么坏事,没有谁会嫌待遇高嘛。
思绪至此,郭嘉唇畔翘起一个弧度,决定再显露些眼力:
“昔郭隗说燕昭王曰:‘帝者与师处,王者与友处,霸者与臣处,亡国与厮役处。’公子已有师乎?”
一个人的性格特点和行事风格往往如出一辙,这一位却给人大相径庭之感。四年前规制怪异的长安城与今日深得风水之妙、气象恢弘的雄城之间到底经过了什么,想一想并不难猜。
见王琅神色微变,沉默不语,他嘴角的弧度上扬一分,轻佻笑道:
“嘉也无须公子以师礼相待,有美酒就行,嗯,最好是公子的流霞。”
送上门的好意不收白不收,既然说了一年后,他也有意见识四方豪杰,尤其是出身累世台司的袁氏一族,本人折节下士,知名当世的袁绍。从已有的形势看,这一位才是目前最得众心,最有可能快速戡乱匡义之人。即使最终不投奔,只是接触一下,亲自感受一下他的性格也是好的。
流霞是屡见典籍的仙酒,以这位公子的神通手段,或许有机会一尝?
郭嘉正自畅想,却见王琅愣了一愣,断然拒绝:
“不行,你不能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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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啦?
王琅可不管他瞬间僵住的表情,她刚才忽然想起小望当年说过,能进入她梦中的都是不懂韬养神魂的短命鬼。虽然史书上只说郭嘉病逝,没说他身体不好,但联想白天看郭嘉气色并不明朗,她思索片刻便道:
“天妒英才,并非虚言,先生宁不知霍骠骑事耶?宝剑藏匣,不平方鸣,以其锋锐外发,需善加韬养也。涅阳张仲景,博通群书,潜乐道术,后当为医圣。若张圣许君饮酒,我自无二话。”
头脑中迅速闪过一大长串英年早逝者的名单,郭嘉吓了一跳,犹带侥幸地确定:
“果真如此?”
两汉风气,刚劲雄健,习练击剑骑射的士子不在少数。郭嘉早年病过一场,对病中那种糟糕感觉记忆犹新,深恶痛绝,因此颇有些忌讳生死病死之事,此刻听说医圣就在涅阳,他既想去听听医圣的说法,又怕听到坏消息,心里天人交战半天,简直想哀叹一声。
怨不得蔡桓公不信扁鹊,讳疾忌医确实是人之常情。
王琅不通岐黄,怕现在对郭嘉信口开河,转回头就被医圣戳破,想了想,她道:
“虚不受补,我知道的养生法子先生现在都用不了,待见过张圣,调理好身体,我再告诉先生如何去疾远病。”
早说嘛!
郭嘉大松一口气,决定趁还没离开南阳郡,先折去涅阳一趟,拜访那位传说中的医圣。病痛这种讨厌的东西缠着董卓就好,趁早离他远点。
眼珠转了转,他不死心地偏头问:“那流霞呢?”
一双黑眸亮晶晶的,带着无限期冀望了过来。
还想着酒!
王琅被他气得笑了:“流霞暂时没有,铜鉴倒是有一面,先生要吗?”
“这点小事哪敢劳烦公子。唔,嘉突然想起伯然兄晚间总要蹬被子,嘉先去看看。这么大的人了,还是这么不让人省心,唉。”
你胡扯前敢思考一下吗!
王琅额角跳跳,忽然一句话也不想说了。
◇
德行高妙,客止可法,是谓清节。延陵、晏婴是也。
建法立制,强国富人,是谓法孚。管仲、商鞅是也。
思通道化,策谋奇妙,是为术家。范蠡、张良是也。
其德足以厉风俗,其法足以正天下,其术足以谋庙胜,是谓国体。伊尹、吕望是也。
其德足以率一国,其法足以正乡邑,其术足以权事宜,是谓器能。子产、西门豹是也。
清节之流,不能弘恕,好尚讥河,分别是非,是谓臧否。子夏之徒是也。
法家之流,不能创思图远,而能受一官之任,错意施巧,是为伎俩。张敞、赵广汉是也。
术家之流,不能创制垂则,而能遭变用权。权智有余,公正不足,是谓智意。陈平、韩安国是也。
能文著述,是谓文章。司马迂、班固是也。
能传圣人之业,而不能干事施政,是谓儒学。毛公、贯公是也。
辩不入道,而应对给资,是谓口辩。乐毅、曹丘生是也。
胆力绝众,才略过人,是谓骁雄。白起、韩信是也。
——《反经》
由于特定的历史条件与环境,导致姜尚的经历非常特殊。
他辅佐过周文王修德振武,筹备翦商;也辅佐过周武王兴师伐纣,灭商盛周;最后自己被封为齐国君主,“脩政,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