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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你该睡了。”看着腕上的手表,已过午夜。我年轻,无所谓。爸每天要早起,何况他已经五十六了。
“不困。”他温润地笑着,“小什,还想听你多讲讲……
“爸,明天再讲吧,我可以在这里陪你十天。然后在妈的五十岁生日前回去,把你的消息作为生日礼物带给她。”
我帮爸首饰几案上的照片,爸站起,去柜子里捧出一个长方行盒子,珍而重之地打开。见我探头,他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件小心地拿出给我看。
一摞照片,上面尽是我小时候,从刚出生到研究基地堆雪人。一本翻得页边卷起的陈旧笔记本,爸将笔记本打开,让我看里面一张妈和外公外婆的合照。
那时的妈好年轻,笑起来如蓝天纯净。还有几把锈迹斑斑的剃须刀,磨破的厚棉袜。有一叠素描纸,上面用铅笔画着妈的各种姿势。我开怀大笑,妈年轻的时候真是傻的可爱。
爸拿起一张纸,打开给我看,笑着问:“还记得吗?”
我盯着上面幼稚的字体,一笔一划写得很认真,哑然失笑:“当然记得。”
爸将每件东西拿起端详,抹去并不存在的灰尘,再一件件仔细地按顺序放回去,最后放入我带给他的照片。盖上盒子,他轻轻抚摸着木盒光滑的外表,眼里柔情似水,抬眼对我笑:“这些年,为父每天都会拿出来看一次。一晃,看着那么多年了……”
爸扬起手抹眼角。他手臂上的僧袍微微滑落,露出手腕上跟我一样的玛瑙珠子,蜡烛光轻曳,照射在红的剔透的珠子上,光芒四射。这珠子,凝聚着爸对妈的承诺……
那晚我一直守着爸。我强求了好几次,爸终于肯躺下。我陪伴在他身边,一边轻声跟他讲我和妈的生活。他的眼睑越来越沉,我慢慢放低声音,最后停下。我凝视着睡熟的他。饱经风霜的脸,眼角,额头,颈项,都有丝丝皱纹,却气质如华,如醇酒般散发浓香。
他嘴角微微上翘,似在做什么好梦。我委托掖好被角,拉张地毯铺好,坐在床旁的地上,坐趴在床沿看他。心,突然变得很柔软,仿佛有中暖如棉的东西,在轻轻拂着我的心尖。我与他相处的第一夜,便是这样在他床边凝神看他,一直到头一歪,含笑睡着了……
九十七 走之前的心动与放弃
“我来帮你吧。”
女孩趴在水沟边,手上执着树枝去钩什么东西。穿着鹅黄的衫子,身体玲珑有致。听到我说话,仍然双手撑地,转头望我。好一张俏丽的脸蛋,非常年轻,只有十七八岁。五官分开看并无特别出色之处,组合在一起却娇憨可爱,一双明亮清澈的大眼睛衬得整个人如精灵般活泼灵动。
心突然没来由地跳出一个强音。我本以为,象妈那样纯净长相的女孩不多见,没想到一千六百多年前的乱世也能看到如此清纯的女孩,干净的如同古代毫无污染的空气。
我的时代,女孩都太过早熟,高中生便开始化妆打扮,,整容塑身。跟其他所有产品一样,美女是流水线作业生产出来。美则美矣,却看上去一个模子刻出,搞不清妆后到底还能辨认出哪些才是原装。
所以,我对眼前绝对自然的女孩看了又看,用欣赏美好事物的眼光表达我的赞叹。而她,也在紧盯着我,不过跟我看他的眼神不同,她的眼里流出的是诧异。小嘴微张,表情尤其可爱。我以为古代的女生都很害羞,没想到眼前这位小姑娘居然也这般直愣愣地看着我,倒是有趣。
“你掉了什么东西在水沟里?”我走到她身边,也学他一样的姿势半跪下,笑着问她。
“是小孩子玩的陶哨。”她突然醒转,不再盯着我看,指了指水里一块石头,旁边躺着一个鸟型陶哨,“要是找不回来,那两个小魔头非跟我闹一夜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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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小嘴撅起,神情懊恼。我笑了笑,居然什么都没想,就探手进水中。冬天的水冰凉刺骨,把我冻得一激灵。她哎呦一声叫起来,我不想让她失望,又将身子往前挪了挪。似乎怕我掉进水中,她一把拉住我另一只手臂。我暗自发笑。如果真落水,她那点力气怎么挡得住?努力再往前够,终于够到了。稳住身体,慢慢缩回手。仍是半跪着,将手伸到她面前。
她欢呼一声,从我手中拿过陶哨,突然用两只小受握住我的手快速地来回搓:“你的手很冷,莫要冻坏。”
她低头努力搓我的手,露出玉琢般粉嫩的颈项。心里,升腾出一股异样情愫。正打量间,她突然抬头,倒让我猝不及防,脸突然有些发热。她比我低大半个头,仰着可爱的小脸,仿佛意识到什么,突然放开我的手。
她退开一步,恩啊了几声,转着灵动的眼眸对我微微一鞠:“谢谢师父。”
我愣神了,然后才明白自己此刻是个僧人。我将湿湿的手在僧袍上擦,她递过来一块帕子:“师父,用这个吧……”
她的声音清脆,带着娇憨,很好听。“叫我小什。”我真的很不习惯被叫做“师父。”
“小什?”她歪了歪头,“这不象法名呀。”
我嗯哼一声,不情愿地告诉她:“法名是道标。不过你叫我小什就可以了。”想了想,再补充一句,“我还是喜欢用俗家名字。”
她点头,又对着我打量起来。干干净净的眼神,天真无邪。“你长的真像法师。”
我又一愣。以为她像我同时代的女生,是为我的长相所吸而看我,没想到,还是因为我像父亲的缘故。既然在爸的住所里看到她,她必定认识父亲。这个年轻女孩,到底是谁?
“络秀!”
脆脆的孩童声音响起,两个穿着一模一样的三四岁小孩,颠颠地跑来,冲向我言情的这个女孩的怀抱。
这下知道了。她是络秀,最后一名被妈收留的凉州女子。而这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孩,便是初蕊的双生子:容晴和容雨。当然,我根本辩不出。
络秀将陶哨还给孩子,向我再次道谢。然后牵起他们的手走了。看着她的背影,我笑了笑,打算去草堂寺。早上醒来时,发现自己睡在爸床上,他却不见踪影,肯定是去寺里了。我本来想让他歇息一天的,昨晚午夜才睡,怕他身体吃不消。不过看来,他跟妈一样,是个工作狂。
抬腿往草堂寺方向走,突然看到手中依旧拿着络秀的帕子。将帕子放进袖袋,心里有丝甜蜜。一想到她纯净的面容,居然就忍不住笑。我好像,还从来没有这样过……
刚走进草堂寺大殿,就觉得气氛不对。觉贤正在跟爸争论什么。我找到坐在最角落的道桓,问他情况。道桓告诉我,明天姚兴会带着太子姚泓来听法,觉贤老头一定要跟爸在姚兴面前辩论。
“觉贤师弟,辩论争输赢,有何意义?罗什这几日要译《维摩诘所说经》,这部经文对罗什更重要,孤儿不想再多耗费时间在辩论上!”爸的声音有些抬高,听得出来他已经忍到极点了。
“这部经文对你意义甚大?”觉贤嗤笑,也抬高声音,“你是想借维摩诘大使为你自己的污行辩解吧?你沦陷戒检,为净行者所不齿,还将妻带来佛堂观译经。那种女子进佛堂,是对佛祖的轻亵!”
爸的身子一晃,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我嗖滴站起,紧握拳头要往前冲。道桓死死拉住我:“道标,你疯啦!你上去对法师有用吗?”
道桓的话提醒了我,我颓然坐下。对啊,我不能鲁莽,会陷爸于两难境地。可是,我真的很恨,眼圈红了,握紧拳头一下一下砸着地面。这个臭老头,他竟然侮辱妈!
爸的眼瞪圆,身体颤抖,努力深呼吸几次,沉着声音说:“好,我答应辩论”
我凑到道桓耳边压低声音说:“我是法师的亲戚,你若想拜法师为师,我可以让他收你为徒。”
“真的?”他大喊一声,我赶紧用眼神示意他放低声音。
“不过你得做件事情。”我用嘴努努大殿前方的臭老头,“觉贤在长安收了不少徒弟,他为了迅速扩张势力,什么人都收。所以他的弟子里面有好几个作奸犯科的罪人。你可先投入觉贤门下,找出这些恶人,然后密告殿下。这样,法师必收你为徒。”
“好!”道桓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觉贤大庭广众下逼人太甚,毫无宗师之姿,贫僧实在看不下去了,定位罗什法师讨个公道!”
午休时间,我又找到僧肇。对于我和爸的关系,他虽然无法确切知道,但我跟爸长得那么像,又亲眼见到爸跟我相认,他知道我的身份不一般,对我非常恭敬。
我严肃地跟他说:,什么八大弟子需要动用一切力量驱逐觉贤出长安。否则,法师的尊严被损,他们八人何以立足》
僧肇立刻点头同意,他本来就对觉贤十分愤恨。妈是僧肇的救命恩人,觉贤侮辱人妈,等于侮辱僧肇的养母。整个午休时间我都在跟僧肇商量细节,还把道桓介绍给他。晚课结束时,我看到僧肇去召集道生,道融,僧叡,道桓,昙影,慧观,慧严等人。看来今晚会有个小型会议了。
跟着爸走回居所时,我咬着牙想:觉贤老头,你没几天好得意了。
不过,想到后世将这场驱逐算在爸头上,心里有点不安。爸其实毫不知情,可是,后世的学者们,都认为是爸在背后授意。唉,不管了,让那老头在长安多呆一天我都恨得牙痒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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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去找络秀,将帕子还给他。借着这个由头跟容晴容雨玩闹,看罗秀干净污垢的笑容,心里的不快一扫而空。
大殿上又是人满为患,牵头的贵宾席上坐了姚兴和太子姚泓及一群皇亲国戚。爸跟觉贤的辩论一开始,大家就傻眼了。因为觉贤汉文程度只能说生活用语,所以他要求用梵文来辩。在场负责翻译的是同梵语的宝云,他一边用比记录,一边说出汉文意义。
根据宝云记录的这场辩论为:
什问曰:“法云何空?”
答曰:“众微成色,色无自性,故唯色长空。”
又问:“既已极微破色空,复云何破一微?”
答曰:“群师或破析一微,我意谓不尔。”
又问:“微是常耶?”
答曰:“以一微故众微空,以众微故一微空。”
接下来就没有任何记录了,因为宝云根本听不懂。别说宝云,在场的绝大多数人都听得稀里糊涂,估计也就僧肇那几个大弟子能听懂一些。爸和觉贤的辩论,堪称佛教中最抽象难度最高的一场辩论。
爸和觉贤老头一来一往辩了一个多小时,两人脸上均是严肃的可怕。虽然听不懂,在场却无人敢出生,都屏声静气地看着两人的面部表情。只见觉贤老头额上汗珠见多,而爸却神色自然。但知道最后jieshubahe觉贤还是冷冷相对,两人都没有公布结果。那场辩论,只记录了前几句内容,不知到底谁输谁赢,成了史书上悬而未决的疑案。
“你看,是不是污垢慢慢去除了?”我用力摇动装着碎蛋壳和醋的陶罐,停下来看一看,“来,你试试看。”
络秀满脸惊奇,小嘴张得很大,瞪着眼睛看我帮他清晰无法洗掉的污垢。她用小手摇晃着陶罐,开心地笑,晶亮的眼眸望着我,可爱的要命。我突然有点想吻她,赶紧收起心思。一本正经地指点他如何用力均匀。
这些天回到爸的住所,我都会寻个理由去找他。虽然我们相差一千多年,我的很多思想她无法明白。可是,她会安安静静地听我讲,用最纯真的笑鼓励我讲下去,每次看到她的笑,我总会心情舒畅。仿佛沐浴在柔和的风中,每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