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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望向我的眼神有疑惑亦有担忧,我勉强笑了笑便调转了目光,措不及防正撞上一双熟悉的眸子。
主席正中,一袭湖蓝色绣云纹华贵锦袍的帝澔正优雅地坐着,他的身旁是白袍银须的老君,正笑眯眯地招呼东海的贵族。帝澔却不与众人寒暄,定定地望着我,也不知看了多久。见我看到他,他唇边勾起温润的笑意,眸中一片暖意。我一怔,当即垂眸避开他的眼神。
我心中想起的却是那一日晚上,琅嬛为了龙四从他的宫中哭着出来的情景犹在眼前,今日却是他欢欢喜喜地送她与龙四定亲;而那与我牵手,发誓心中只有我一人的男子也转瞬与她缘定三生,世事如此变幻无常,我明明心里想哭,嘴角却微微上挑,自嘲地一笑。
“还是龙瀚好本事,一个不知打哪儿来的干儿子,竟也能得天后娘娘青眼做了驸马。”隔壁席上几位华服女眷艳慕地望着主位上的帝澔窃窃私语。“什么干儿子?那都是掩人耳目的。”一道有些尖的女声低低地说:“我听说,这凭空出现的四殿下是龙瀚的私生子,呵,若真是如此,他又攀上这样的高枝儿,只怕这东海的太子不日就要换人。你那表妹今日看着春风满面的,私下里可是要打落牙齿和血吞,谁让她生的三个儿子没一个有这等本事,能娶到天界的公主?”另一女声嗤笑道:“再尊贵的身份,也不过是个有隐疾的女子罢了,天后娘娘又不是傻子,若不是自家女儿嫁不出去,哪能便宜这个野小子?再说了这琅嬛公主又不是嫡出,只是天后娘娘养大的罢了,横竖她老人家也不是真心疼。”立时有几个女声兴奋地低声问:“隐疾?真的么?”方才嗤笑的女子道:“我那表妹亲口与我说的。”议论的声音却是猛地压低,嘀嘀咕咕地听不真切。
我脑中嗡地一声,惊得手脚冰凉。琅嬛公主有隐疾?脑中浮现出她精致无双的模样来。仿佛我每次见她,都是极为匆匆,只有月下她从帝澔宫中出来的时候,觉得她有些异样,哪里异样却又说不出来。
正胡思乱想间,丝竹之声顿住,妖娆的鲛女也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龙瀚与王妃回到殿中举杯感谢众仙家驾临,终于开宴了。侍女将一叠叠鲜果佳肴流水般地送上了席,又有一坛坛美酒奉上,拍开泥封,醇香四溢。有人叹道:“极品女儿红,好酒啊!这酒怕是在天界的御花园里埋了上千年了罢。”
我的手死死地握着,直到掌心有刺痛的感觉传来。殿中站着的一对璧人穿着绛红色的喜服,男子剑眉星目,容颜如玉,被那绛红色的喜服衬得越发眉目清俊无匹,皎如芝兰玉树。他的身边细瓷般娃娃般精致的琅嬛公主满脸娇羞的酡红,令这大殿中的众人一时看得呆了,半晌后才有人忍不住叹道:“好一对璧人!”
原以为已经彻底死了心,它却在那样的瞬间疼得无以复加。我眼睁睁地看着龙四与琅嬛向众人行礼致谢,而后琅嬛便在桐玥的搀扶下迅速离去,只余龙四沉默地握着酒杯跟着龙瀚一席一席敬酒,心口似有刀尖狠狠地戳下去,涌出汩汩的鲜血。
有侍女殷勤地为我们倒上了酒,珊瑚酒杯中醇厚的美酒是酽酽的红色,像极了女儿芙蓉面上的一抹嫣红,刺痛了我的双眸。我饮尽杯中酒,隔着凰鸣向娘亲道:“娘,这厅里甚是气闷,女儿想出去透透气。”娘亲皱眉望着我道:“凤歌儿,你今日怎么恹恹的?好端端地怎么会气闷?”我强笑道:“久不下水,一时难以适应,兼之这女儿红,仿佛酒劲儿大了些。”娘亲蹙眉唤来侍女,又与我道:“勿要乱跑,早些回来。”大哥担忧地道:“凤歌儿,你且先出去,等龙王他们敬完酒,哥哥便去寻你。”我点了点头,眼看着龙四他们敬完了两桌主席,又往我们这一席而来,我心中一痛,急急地起身逃也似地离开了大殿。
侍女将我带到了龙宫的后花园,我便打发她离去了。花园中遍植珊瑚玉树,千姿百态的水生植物繁茂又绚烂,眼下大约所有人都聚在大殿里,这偌大的花园空无一人。我终于再也忍不住,蹲在一株青珊瑚下失声痛哭。
十多年来在灵山上漫长的思念,在天界片刻的欢愉,以及这一个月来的忐忑心痛,终于在今日有了了断。从此以后,这个人的生命与我再无关系,就连思念的资格也不再拥有,思及此,我便悲伤难抑。
也不知哭了多久,直到整个人都没有力气,剧痛过后,心中空空荡荡,身后此时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轻轻站在了我身旁。我头也未回,闷声道:“大哥,我只是不大适应海水,心里头难受。”
那人不答,我一惊,赶忙站起来一看,竟是应该在宴席上应酬的帝澔。我庆幸在水中是看不出眼泪的,警惕地退了一步,沉着脸道:“三皇子不在宴席上坐着,怎地也晃到花园来了?”微微一顿,又道:“令妹今日终偿所愿,想必你这个做哥哥的很欢喜罢?”
他茫然一笑,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叹息:“欢喜?唔,我自然是欢喜的。”
见我后退欲走,帝澔竟又上前一步,天空般清朗的眸子在海水中一片深幽:“凤歌儿,你为什么不肯收我的信?我这一个月来,从未这般坐立不安,想去灵山找你,又怕唐突令伯母不喜。凤歌儿,我很想你。”
我却忍不住笑了。嗯,他说很想我。
上一个说想我的男子,现在穿着绛红的喜袍牵着别人的手,与我形同陌路。
见我笑得讥诮,帝澔俊逸的面容上显得十分懊恼:“凤歌儿,你不信么?”那眸中满是深情,令我无法逃避。我垂眸抚着手边一朵怒放的海石花,轻声道:“信或者不信,又有什么关系呢?终究,我与你并无那个缘分。我终是要在灵山上住一辈子的。”
帝澔蹙眉惨然一笑:“凤歌儿,你是在敷衍我。我知道,你心仪的人,并不是你凤族中人。”我心口又气血翻涌起来,口气也沉了许多:“三皇子,你错了。你说的那个人,我与他,也不过就是萍水相逢的缘分,断了也就断了,过去的事情不要再提了,我眼下已经忘了。令妹今日定亲,我真心诚意地祝他二人白头偕老。”
他深深地看着我的眼睛:“凤歌儿,你别这样,我知道你定然很伤心,看着你这样,我也很不好受。”他叹息道:“你两次这般痛哭,都不是为了我。可是我不会放弃的。凤歌儿,我定然不会让你这样哭,我只想看着你笑。”
我心口一窒,垂眸闷声道:“你还是走罢。”
我只顾盯着手中那朵海石花沉默地发呆,身边的男子默然立了半晌,终是轻轻叹息了一声,转身走了。
身边的海水突然微微荡漾起来,我抬起头来,看到前方一株雪白的珊瑚后面,一角绛红的锦袍下摆,分外刺眼。
正文 为谁风露立中宵(中)
我沉默了一会儿,放开手中的海石花,冲那一身绛红锦袍的男子点了点头:“四殿下,好巧。”
此时离得近了,细看他确实与那一夜梦中所见一样,整个人清瘦了不少,轮廓愈发清朗英挺。此时他修长的指紧握着,寒星般的眸子有些仓皇无措地望着我,仿佛没有想到我这般疏远似的,喉结动了动,艰难地唤了一句:“凤歌儿。”
他闭了闭眼,仿佛下定了决心,苦涩地开口道:“他很好。”
那一身绛红锦袍刺得我五内俱焚,我定了定神,才明白过来他口中的“他”,指的是帝澔。他竟将我与帝澔的对话听去了么?这一句“他很好”,又是什么意思呢?我的心中,在疼痛之外,突然就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怒气。
我掐断了一根水草,微微笑道:“四殿下是说三皇子么?他又随和又仁厚,自然是极好的。唔,其实我有些好奇,你与琅嬛公主定了亲以后,是你随她唤帝澔一声‘哥哥’,还是她随你唤帝澔一声‘二叔’。”龙四的脸色愈发惨白,我强迫自己不去看他——不看他也就不会心软——移开目光淡淡地自嘲道:“其实,原本我也为这个庸人自扰过来着,现下好了,再也不必为这个事儿心烦了。”
龙四的脸色明暗了几番,清冷的神情支离破碎,其实我每说一句,就仿佛往自己的心口戳一刀,但看着他压抑着痛苦的面容,突然间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一身喜袍的他,再也不是我记忆中那个清冷固执的少年了,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不再是他,所以,我也不要再站在原地等待了。
我们面对面站着,各自沉默,虽然相距咫尺,却仿佛最远的天涯。
似乎有一两名侍女听到花园的动静,在游廊柱子后面探头探脑地张望,此地看来不宜久留了。我平静了一下心绪,淡淡地与他道:“四殿下,我还有一样东西在你这里。既然今日碰巧遇上了,那就还给我罢。”
龙四闻言愕然,但立即明白过来我说的是什么,他右手下意识地捂着心口,蹙眉涩然道:“抱歉,小歌儿,我,我今日并未带在身上。”
我楞了一楞,而后便垂眸自嘲地一笑。是了,今日是他与她的定亲之喜,喜袍内怎么会随身揣着我的凤羽?凤歌儿,你可真是傻了,怎可如此自作多情?。我勾唇一笑:“是我糊涂了,对不住。不过,日后大约相见无期,还是劳烦四殿下尽快遣人将它送去灵山。——我二人在此,叫人看见总不成个样子,我便先走一步了。”
说罢也不去看他神色,径直离开了花园。
回席的时候酒宴已经接近大半,觥筹交错之间,众位仙家面上都有些酒晕,不少人捧着酒杯四处走动敬酒,气氛甚是热闹。娘亲坐在东海王妃那一席,正在与她说些什么。大哥在席上亦饮了不少酒,看到我回来与我道:“凤歌儿,你没事罢?方才龙族的子弟一一过来敬酒,我被缠得脱不开身。”我勉强笑道:“不过是出去透透气,能有什么事儿呢?“凰鸣笑道:“亏得凤歌儿你跑得快,不然此时大约已然醉了。唔,下回要喝到天界的女儿红,大约要等到一千年后了。”
我奇道:“为何是一千年后?”凰鸣道:“方才你在外头没听到,东海龙王方才宴上说了,龙璃与琅嬛公主今日定亲,成亲定在一千年后的今日。”他摇头晃脑地叹道:“啧啧,天界嫁娶果然慎重,从定亲到成亲竟要这么久的。这么一比较,凰枫与那孔娇的婚事委实太草率了,他二人大约过几日就要拜堂了罢。”
我一怔,只听大哥淡淡地道:“我看凰枫那样就挺好,他二人感情水到渠成了,何时成亲都是妥当的。”我心中一动,随即又晒然一笑。他们的亲事定在千年之后,我为什么竟还会有一丝隐秘的期望呢?今日定亲的消息已经传遍三界,再也没有反悔的余地,而我,也该及早从自己的心魔中逃出生天了。
望着杯中酽酽的女儿红,不知怎地我竟悠悠记起了三千年前的一件旧事。那是凰鸣头一次获准跟着家人去天界赴宴,席中偷偷在袖中藏了一粒婴儿拳头大的蟠桃核儿,回来后当宝贝给了我,说灵山灵气盛沛,若是将这桃核埋在土里好好照料,定然能种出点什么来,说不定是个桃子精,再不济也是一树蟠桃。我欢喜得什么似的,如获至宝地将那桃核儿接了,在花园里刨了好深一个大坑慎重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