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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真想到这里,心头便如同压了铅似的,不敢再多抱这婴儿,又将他慢慢放回叶绿华的身旁。不经意一转头,瞥见乔妻也在一旁偷偷地拭眼泪,更是心乱如麻,借着油灯的微光,看到自己映在洞壁上的身影,竟有些佝偻,好像是被千斤重担坠压所致。
四天以后,慧真在嵩山脚下的许家集租赁下一处院落,让叶绿华母子搬进去居住,他晓得知道这件事底细的人越少越好,所以也不敢另外买丫头给她使唤,只得又烦劳乔妻也暂住这里照料。他自己因在少林寺里声名隆重,素来被方丈灵德禅师看好,隐隐便有将主持之位交与他接掌的意思,因而不便随意出山门,只能隔三差五地来探视一次,又怕被邻人看到了招惹出是非,每次都是来去匆匆,不敢多留。
月余之后,叶绿华的身子已经恢复如初,自己能照料自己了,乔妻这才回到少室山的五乳峰去。但慧真下山来探视的次数却越来越少了,以至于隔着半个月才能来上一回,也都是深夜潜来,又连夜赶回去,见了面也一句情话没有,只是问她吃的穿的用的缺了不曾,甚至连孩子也很少去抱。叶绿华心里不胜悲苦,还自当他厌倦了自己,可孩子却是他的骨血啊!
每当夜深,守着空荡荡的一所宅院,她抱着孩子仰望窗外的月色,一盏孤灯相伴,当真是柔肠百结,不知道流下
了多少泪来。但每次被泪痕脏了脸,又怕万一慧真来了撞见,只得半夜三更地起身重新梳妆打扮。
面对着那面铜镜,想到古人所说的,夫妻间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闺房乐事,自己又几曾领受过?便觉得万分委屈,少不得又要伏案大哭一场才行。这样以来,孩子确实成了她在这个世上惟一的精神寄托。他的哭,他的闹,他的哑哑学语,他的依赖无不给叶绿华带来初为人母的欣喜和满足。
话说这一天,正好是孩子的百岁日子,一大早,乔妻就带着乔锋上了门,拿来一篮子鸡蛋,又有红枣、栗子等物。乔锋在山中一直没有玩伴,虽然见这小弟弟还不会开口说话,依然喜笑颜开,对他百般逗弄。
抽了个空子,乔妻问叶绿华:“慧真师父他今天不过来?”叶绿华摇了摇头,道:“来也是晚上来。”凄然一笑,道:“他怕白天来了被人撞见。”乔妻听了,心里暗暗叹息,却在嘴里安慰说:“能来就好,能来就好!”
这天晚上,慧真果然下得山来,并特地给孩子买了一把长命锁。叶绿华却是表情漠然,道:“你要是今后不方便,就别再来看我们娘儿俩了。”将孩子的身子翻过来,一掀衣服,说:“你看看这里。”
慧真一瞧,大吃了一惊,孩子的后背和两边的屁股上各有九个疤痕,急问:“这是怎么回事?”叶绿华淡然道:
“是我用香火给他烧的!”慧真道:“绿华,你何苦这么做?”叶绿华叹了口气,把孩子的衣服拉好,遮住了那二十七个香疤,道:“谁叫他的父亲是少林高僧呢!”
慧真听了这话垂下头去,久久不语。叶绿华也只管摆弄孩子,不去理会,后来,慧真终是开了口:“我也知道,你怨恨我这些日子没常过来看看,其实在我心里,无时无刻不在记挂着你和孩子别说练功了,便是每日诵经时也心不在焉,我这个样子哪还是什么佛门弟子?身在寺庙心在红尘,还不如趁早脱了这袭僧袍。”
叶绿华听了这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喜道:“慧真,你这话可是当真?”慧真沉重地点点头,道:“我这些天不敢来,就是想看看自己有多大的耐力,能不能忘掉你们,可我终究还是没有摆脱得掉”
叶绿华却是心花怒放,抱起孩子来就亲了一口,叫道:“孩子,孩子,你有爹了,你爹要跟咱们娘儿俩在一起了。”她满脸红光地朝慧真道:“大哥,你快看,孩子他会笑了,他冲着你笑了。”
慧真把憋在心底下的话一股脑儿倒出来,也觉得身上轻松些,搭着叶绿华的肩头,一起看着孩子红扑扑的脸蛋,说:“我明天就去跟方丈说,这便离开山门,你我寻个偏静的地方一起过活。”叶绿华喜滋滋地叫道:“啊哟,这么说大和尚赶明儿就要还俗,这声师父以后可就没机会再叫了,我还趁早给你多补上几句吧!”乐陶陶地连着叫了几声大和尚!
这天深夜,慧真离去后,叶绿华依旧沉浸在兴奋中,一会儿整理整理这儿,一会儿整理整理那儿,将近子时时,她突然听到房门轻响,一愣,心想:“难道是慧真去而复返?”她走出正屋,隔着门板问:“是谁?”门外却并没有人应声。
叶绿华一皱眉,自恃有武功,却也不畏惧,霍地拉开门闩,冲了出去。中天月色皎洁,院落里却空无一人,叶绿华一跺脚,又飞身上了屋顶,四下瞅了瞅,也并无异常,只得又跃下去。
她进屋后把门闩重新插好,一待撩开门帘,登时如遭冰水淋浇,从头顶凉到了脚跟。里屋的椅子上赫然坐着一个身材魁伟的黑衣人,虽然脸上蒙了黑纱,但眼中精光逼人。
叶绿华被他冰冷的目光一瞪,不由得一阵胆寒,只见他慢慢转头,看着放在炕上的孩子,蓦然发出了一阵冷笑声,叶绿华被他笑得毛骨悚然,大叫一声朝炕上的孩子扑去。却见黑衣人右手一挥,在叶绿华的左边脸颊上划了三道血痕,她的身子原地打了个旋儿,向后就倒,将堆在那里的茶具呼啦一下尽皆碰倒,孩子这时也被惊醒了,哇地声哭起来。
叶绿华手掌在地上一按,呼地跃起,又披头散发地冲了过去,嘴里喊道:“别动我的孩子!”黑衣人的左手一扫,又在她的右边脸颊上划出三道血痕,招数使得相同,叶绿华却偏偏无法躲避,啪地下又跌倒在地上,将茶具压得粉碎。她满脸鲜血淋漓,发疯似的又翻身爬起来,哀求道:“英雄,你两年前在洪水中救过我的命,我一直是记着您的恩德的”
黑衣人却不待她说完,就一摆手:“我当初救你和慧真,可并没安什么好心,这一点须得讲清楚。”叶绿华颤声道:
“可是恩公旦有所使,请尽管道来,小女子就是舍了这条命不要,也会去做的,只求您能饶过我的孩子!”
黑衣人听她这样说,从椅子上站起来,冷冷地道:“你的孩子这般金贵,那别人的孩子就是粪土吗?”叶绿华听他的语气,便知道软求是没什么用,朝着炕上又扑过来,那黑衣人疾出右手,一把抓住了她的脖颈,她顿时窒息发不出半点声来。
炕上的孩子还在哭个不停,黑衣人左手一招,他便缓缓地飘了起来,就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托着飞向黑衣人的臂弯儿。叶绿华的眼里早渗出了眼泪,满是哀求之意,黑衣人又冷笑了下,将她向后一推,摔出一丈多远,之后身形一晃,冲着房门撞去,只听啪地声,门板从中显出一个人形,他已经穿身而过。
叶绿华叫声还我孩子!冲出屋子,见那人已经在十几丈开外,当下跳上墙头,踏着房顶追去。但那人的轻功委实了得,几个闪晃就把她给落下了,孩子的哭声也渐不可闻。叶绿华此时已经陷入癫狂状态,心里边只有一个念头:
要把孩子夺回来!她一口气奔出许家集,前面早就失去了黑衣人的踪迹,但她还是发疯般地向前追赶。
月光下,黑黝黝的少室山矗立在前面,她漫无目标地乱闯,一头扎进树林里,衣服被荆棘挂得破烂不堪,待冲到紫霞洞时,她的心头猛地燃起了希望,是啦,孩子一定还在洞里边。
她伸着两只胳膊,踉踉跄跄地闯了进去,里边黑兀兀地,她尖身叫道:“孩子,我的孩子,你在哪儿?”扑到角落里的谷草上哗啦哗啦地摸索着,但摸遍了整个角落还是没有孩子的踪迹。
叶绿华的身子不停地颤抖,牙齿也嗑得哒哒响,她使劲地抓着两把干草,将头埋在里面,凄声喊道:“孩儿,我的孩儿,你在哪里?”猛地抓着干草冲了出去,嘴里叫道:“你一个人跑出洞了吗,你不要妈妈了?”
她一阵风似的地冲出去,月光下,看到自己的影子张牙舞爪地,手里的干草四下乱丢,像个疯婆子般发出一阵阵狂笑。
笑着笑着,又嘎然止住,耳边听到一个呼哧呼哧地剧烈的喘息声,才觉出自己的手脚酸麻不堪,脑子里慢慢清醒过来:“我的孩子是被人抢去的,不在这山洞里”猛地,就觉得胸口像被一柄大锤重重地敲了一下,哇地喷出一大口血来,眼前一黑,便昏倒在了紫霞洞前。
再说慧真,当晚回到少林寺后,便盘算着第二天如何跟方丈灵德禅师提还俗的事,虽说在许家集当着叶绿华的面儿,他已经表明了离开佛门的决心,但慧真毕竟从年少时便皈依三宝,几十年如一日的研读经文,参禅打坐,真要一下子就此与之绝裂,还是不免踯躅。
第二天做完早课后,还未等他去方丈室,灵德禅师却先使一个小沙弥前来传讯了。待慧真赶到证道院时,武四僧之首的慧光已经先在方丈室候着了,两人相互施了礼后,慧光笑道:“恭喜师弟,从今日起你已经荣升为本寺龙树院的首座了。”
慧真乍听了这话,心头却是一片茫然,也分不清是喜是悲,自己今天本是要来跟方丈提还俗的事儿的,可现在
慧光见他神色痴迷,还只当是欢喜得过了头,须知道灵德禅师这么安排慧真,显然是有意在将来把主持的位子传给他。
历代的少林方丈在武功方面并不一定很高,但在佛法方面却需得精通三昧,而慧真身位本寺慧字辈的“文四僧”之首,自然在参研佛经方面有很高的造诣,此次再担任了龙树院的首座,隐隐便是研习经法的翘楚。当下,慧光又合十道:“方丈师父已经跟众位长老群议过了,今日便要在大雄宝殿上召集一干弟子,当众宣布”
便在这时,灵德禅师由两个小沙弥搀扶,走了进来,两人等他在禅床上坐定后,赶忙跪下行礼,灵德抬了抬手,道:“都起来吧!你们两个从今以后,一个是达摩院首座,一个是龙树院首座,往后见了老衲便不可再行此跪礼,合十相问就是了!”两人忙道:“弟子不敢。”这才站起身来,侍立在两旁,慧真冲着慧光合十道:“恭喜师兄入主达摩院。”慧光也还礼道:“同喜同喜。”
却见两个小沙弥捧过两个檀木匣子来,灵德从右边那个匣子里取出一串佛珠,和一本度牒来,叫声慧光,慧光赶忙向前接了度牒,又垂头让灵德将佛珠给他挂在脖子上,才施礼道:“多谢师父!”缓缓退下。
灵德又拿起左边匣子里的佛珠和度牒,慧真迟疑了一下,走上前去,他心乱如麻,舌苔一阵发涩,竟是有些精神恍惚,待觉得一本度牒扣在手心里,抬头看见灵德安详慈善的面容,不觉脱声叫道:“师父”泪水夺眶而出。
灵德还只道他感受师恩厚重,激动如此,当下笑眯眯地道:“好了,今后好歹也是一院之主了,且不可再使这些小儿女情态。”这话传到慧真的耳朵里,当真如洪钟大吕,他总算明白,自己原是注定了要在这寺庙里参拜,青灯木鱼终此一生的,头一垂,泪洒如雨,灵德便将手里的佛珠给他带上了。
在这一刹那间,慧真竟产生错觉,那串佛珠化作了一条连锁,将他就此牢牢地拴在了佛座下。
又听灵德道:“今天便是七月七乞巧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