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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摩还没来得及踏上圆木,它已经滚动起来,接着脱离河岸的支撑,向小溪坠落;它在水中上下晃动一番,接着随水流朝西边去了。
“这条小溪不过七八尺而已,阎摩!跳过来啊!”
死神笑了。“趁着还有机会,赶紧喘上几口气吧。”他说,“在神赐予的所有礼物中,空气最是乏人欣赏。无论国王还是乞丐,伟人还是猫狗,谁都离不开它,然而却没有任何人歌唱它,赞颂我们的好空气。可是,啊,想想没有它会如何吧!把每一口气都当作最后一口来享受吧,罹得——因为你的最后一口气已经为时不远了!”
“人们说你在这类事情上充满智慧,阎摩。”
那个被称作罹得和善逝的人说道,“人们说你是一位神灵,死亡就是你的国度,你的见地远超凡人。
那么,在我们站着无所事事的时候,希望你回答我的问题。”
先前,阎摩对对手的每句话都报以嘲讽的笑容,然而这次他没有笑。这句话中带着一丝宗教仪式的意味。
“你希望知道些什么?作为死前的恩惠,我将解答你的一个问题。”
于是,那个人称罹得和善逝的人以《羯陀奥义书》中的古老文字吟唱起来:“‘人死之后是何模样,众人争论不休。有人说他依旧存在。有人说他已然消逝。这便是我想要知道的事情,请你教给我。’”
阎摩也以古老的文字回答道:“‘关于这个问题,诸神也同样疑惑。这的确不易理解,只因灵魂的性质太过微妙。另找一个问题,将我从这誓言中解放。’”“‘原谅我,可这便是我心中最紧要的问题,哦,死神,像你这样的老师再也没有第二个,此时此地,再无其他的恩惠更令我心动。’”
“‘留下你的性命,速速离开,’”阎摩重新将弯刀插入腰带中,“‘我饶你不死。儿女与子孙,大象、马匹、牛群和黄金,别的恩惠任你挑选——美人、战车还有乐器,我赐予你这一切,它们将侍奉你。只是不要问我死亡。’”
“‘哦,死神,’”罹得唱道,“‘所有这一切。明日便会消亡。留下你的女人、马匹、舞蹈和音乐。除了我所求的,什么也无法打动我——告诉我,哦,死神。生命之后究竟如何,那让人神困惑的究竟是什么。’”
阎摩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他没有继续吟唱下去。“好吧,罹得。”他直视着对方的双眼道,“但这不是语言所能表述的。我只能将它展现在你的眼前。”
有一会儿工夫,他们就这样站着;黑衣男人的身体摇晃起采。他伸出手臂挡在脸上,遮住眼睛,一声呜咽从喉咙里不径而走。
这时,阎摩从肩上扯下斗篷,将它像一张网般撒向小溪对岸。
斗篷的边缘很重,正是为这样的情况专门准备的。这张网落到了对手身上。
黑衣男人挣扎着,他听到了迅捷的脚步声,然后,“砰”的一声,阎摩血红色的靴子落在罹得所在的河岸。他甩开斗篷,摆好防御姿势,挡住了阎摩的新一轮攻击。在他身后,地面向上倾斜,他一路后退,地势越来越陡,最后,阎摩的头部几乎与他的腰带平行了。他居高临下攻击对手,但阎摩仍旧缓缓地向前逼近。
“死神,死神。”他唱道,“原谅我无礼的问题,请告诉我,刚才的一切并非谎言。”
“很快你就会知道。”说着,阎摩一刀砍向他的双腿。
换了别人,阎摩的下一击会将他斩断,劈开他的心脏。然而刀锋却从罹得的胸部滑开了。
这是一个泥土松软的地方,小个子男人开始一脚又一脚地朝地面踹去,泥土和沙砾如大雨般砸向对手。阎摩用左手遮住双眼,可大块大块的石头开始落下。石头滚落下来,有几块滚到他的脚边,一绊之下使他失去平衡,摔了一跤,顺着斜坡向下滑去。对手发力踢动那些更大更沉的石块,甚至踢下一大块岩石,然后高举短剑,跟着它冲了过来。
阎摩知道自己不可能及时站稳脚跟、挡住对手的进攻,于是就地一滚。朝小溪滑了回去。他总算在溪边刹住,可那块大石头正向他袭来,他用双手一撑地面,竭力闪开,弯刀失手坠入下边的溪流。
他踉踉跄跄地矮身往前一跃,同时拔出自己的匕首,以这把匕首挡住对方的凌空一击。岩石落入小溪之中。
接着,他的左手一把抓住对方的右手腕——那是对方持剑的手。他以匕首猛地朝上一削,感到自己的手腕也被牢牢扭住了。
他们就这样站着,双方的力量锁在一起。最后,阎摩朝地上一坐,往旁边一滚,将对手抛了出去。
但两人仍然扭着对方,那一抛的力道让他们继续滚动。河岸出现在他们身边,然后到了他们的身下、他们的上方。他感到匕首撞在溪底,脱出手去。
他们再次浮上水面,大口喘着粗气,双方的手中都只剩下了溪水。
“是进行最后洗礼的时候了。”阎摩左手握拳,朝对手猛力一击。
罹得挡住他的拳头,回敬了对手一拳。
他们在水中朝左边移动,直到双脚触到岩石。
两人一面格斗,一面沿着溪流在水中跋涉。
阎摩的重拳和掌刀一次次打在罹得身上;可他仿佛在攻击一尊石像,迦梨女神过去的御用行刑人面无表情地承受了所有打击,且当他握起拳头回敬对手时,那力量足以击碎骨头。在大多数时候,他的攻击要么被溪水减慢了速度,要么被阎摩隔开了,但其中一击打在了对手的胸腔和髋骨之间,还有一击擦过他的左肩,弹到脸颊上。
阎摩往后一跃,用仰泳的姿势朝浅水处游去。
罹得跟着猛扑上去,只见红色的靴子一闪,阎摩一脚踹在他的上腹部。好在他的那个部位刀枪不入,但仍被这一脚的力量蹬得飞了起来,越过阎摩的头部,背朝下落在一片页岩上。
阎摩跪着直起身,转向罹得;罹得已经站住脚,从腰带上拔出一把匕首。他弯下腰,脸上仍然没有丝毫表情。
有一会儿,两人目光相交,但这次罹得并没有退让。
“现在我能面对你的死亡之眼了,阎摩,”他说道,“并且不会被它吓退。你是个优秀的老师!”
就在他往前冲时,阎摩将手从腰间抬起,湿漉漉的腰带像鞭子似的挥向对方的大腿。
他缠住了罹得,使他往前摔倒,匕首也丢了;阎摩将他拉向自己,随后一蹬腿,把两人重新带回深水之中。
“无人歌颂空气,”阎摩道,“可是,哦,如果没有它——”
他带着对方往下一跃,双臂如铁环一般圈住罹得的身体。
之后,过了许久,一个湿淋淋的身影出现在岸边,气喘吁吁,轻声说道:“在我能记起的岁月中——你是——我所有对手中——最强的真是可惜”
说完,他趟水上岸,继续行进于山石之中。
旅行者来到神庙门前,微一迟疑,走了进去。
一位祭司正将外院神龛里的一尊石像搬进内院,阎摩跟在他身后进了第二层庭院。
他稍稍环视四周,接着很快朝女神迦梨雕像所在的位置走去。他长时间地注视着她,最后拔出自己的弯刀放在她脚下。片刻之后,他拿起刀、转过身来,发现刚才的祭司正望着自己。他朝那人点点头,对方立刻来到他身旁,祝他晚安。
“晚上好,祭司。”他回答道。
“愿迦梨赐福给你的武器,武士。”
“谢谢,她已经这么做了。”
祭司微笑起来:“听你的口气,似乎对此非常肯定。”
“而这样想实在傲慢至极,对吗?”
“唔,大概不能算非常得体。”
“无论如何,在凝视她的神龛时,我能感到她的力量充满了我。”
祭司哆嗦了一下。“我是一个神职人员,”他说,“可对我而言,没有这种力量之感或许会更好些。”
“你畏惧她的力量吗?”
“这么说吧,”祭司道,“尽管迦梨的神龛如此宏伟,然而大多数人却宁愿礼拜那些更加温和的女神——例如拉克西米、萨拉斯瓦蒂、夏克蒂、西塔娜和拉特莉。”
“但她比所有这些神祗更伟大。”
“也更可怕。”
“那又如何?虽然她有强大的力量,但她并非一位不公正的女神。”
祭司微微一笑:“无论什么人,只要活上二十来年,谁还会想要正义呢,战士?对我而言,仁慈的吸引力显然大多了。仁慈的神祗鄙人随时欢迎。”
“这也不无道理,”阎摩道,“但正如你所说,我是一个武士,我的天性正好与她相近。女神和我,我们的思维是那样一致。总的来说,我俩在大多数问题上都能达成共识。假如发生分歧,我总不会忘记她同时也是一个女人。”
“我在这里生活,”祭司道,“可我从不以如此亲呢的语气谈论由我照料的神祗们。”
“你是指在公共场合吧。”阎摩说,“别跟我说什么祭司不同于常人的废话。我同你们中的很多人喝过酒,你们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都是些亵渎神明的人。”
“做什么事都得分清时间地点。”说着,祭司回头瞟了一眼迦梨的雕像。
“是啊。现在告诉我,阎摩的神龛上满是尘土,为什么最近没有打扫?”
“它昨天刚刚清理过,可从那时到现在已有太多人经过那里,所以看起来像是久未清理似的。”
阎摩笑了:“那么,为什么他的脚下既没有贡品、也没有残留的祭献呢?”
“没人献花给死神,”祭司答道,“他们只是过来看看,然后离开。我们这些祭司一致认为,这两尊雕像的位置非常合适。他们真是可怕的一对啊,不是吗?死神和毁灭女神?”
“威力无比的组合。”阎摩道,“你刚才是说没人向阎摩献祭吗?一个也没有?”
“我们祭司会在供奉历上标明的日子献上祭品,偶尔也会有某个城里人,在爱人快要死去,又被拒绝赐予转世轮回的机会时来到这里——除此之外,我从未看见有人带着良好的意愿或爱戴之情,简简单单地、真心诚意地献祭给阎摩。”
“他必定感到受了侮辱。”
“并非如此,武士。一切生物,它们自身不都是献给死亡的祭品吗?”
“的确,你说得没错。良好的意愿和爱戴之情对他有什么用处呢?他不需要礼物,因为他会拿走想要的一切。”
“就像迦梨。”祭司补充道,“我常常想,无神论也自有其道理。但面对这两位神祗时,这种理论就站不住脚了。不幸的是,这两位神祗在世间过于显明,让人无法有效地否认其存在。真可惜。”
战士大笑起来:“一位祭司,却又是一个心不甘情不愿的信徒!我喜欢这个。它挠到了我的痒处!拿着,给你自己买桶酒——就算是祭献吧。”
“谢谢你,武士。我会的。来跟我喝上一小杯奠酒如何——神庙付钱?”
“以迦梨的名义,我愿意!”阎摩答道,“不过只是一小杯。”
他跟在祭司身后走进庭院中央的建筑,他们走下楼梯,来到酒窖。祭司拿出两个大口杯,打开酒桶上的龙头。
“祝你健康长寿。”阎摩举起了酒杯。
“献给你那恐怖的保护神——阎摩和迦梨。”
祭司道。
“谢谢你。”
两人将手中的烈酒一饮而尽,祭司又斟上两杯:“夜里冷,暖暖你的喉咙。”
“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