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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沉重的房子》序
序:这场宴席将接待下一批饕食者
高建群
《沉重的房子》中的社会大背景,那三个地方我都在其中待过。一个是县城及县城四周的村庄,一个是中等城市,一个是大都市。一般说来,中国的青年农民走向外部世界,他就是这么个走法。
记得,路遥当年写《平凡的世界》时,动笔之前,曾经约了我,在黄陵店头煤矿参观了一天,然后又在县城的宾馆,关起门来谈了三天。我主要是听众,路遥要找个朋友,听他把小说复述一遍,圆润一遍。记得,那时他把这三部曲,分别叫成《黄土》、《黑金》、《大世界》,则把总的书名,叫成《走向大世界》。他后来在出版时,是怎么把小说改成《平凡的世界》这样一个又有内涵?又大气的名字的,我就不知道了。
我所以在这里想起这事,是因为《沉重的房子》中主人公的行动轨迹,亦是乡村、中等城市、大城市这样行走的。
《沉重的房子》中那个县城环境,我在其间待过近十年。中间是县城,生产队绕了县城一圈。我第一次看如何绑人和打人,就是在生产队的会议室见的。
先喊一声某某某站起来,然后,人们用事先准备好的大绳子(这绳子先前是犁地时拽牛的曳绳),将绳子等停了,中间部分往这人的肩膀上一搭,然后两边顺着两个胳膊拧几道。下来,将两只手反剪着,拴在身后。这叫小绑。(还有一种绑叫五花大绑。)绑完以后,将绳头儿向房梁上扔去。绳头从梁的那边垂下来了,这时两个小伙子,拽住绳头发一声喊,一使力,只听哧溜一声,这被批斗者就被吊到房梁上去了。
这大约是四清,或社教,或文革初期的事情。我那时候正上小学。人性之恶叫我惊骇,人类社会底层存在的那种庞大的破坏力亦叫我惊骇。这些人平日我都是见过的呀!他们慈眉善目,不是这样子的呀!
本书作者高鸿,就是从这样的背景下走出的。县城里有个戴近视眼镜的文化人,可怜兮兮的,整天在墙上写诸如“农业学大寨”之类的标语。待到后来在西安,认识高鸿后,我问他那人是谁?,记得好像也姓“高”。高鸿说,那是他叔伯哥。
中等城市的背景,大都市的背景,原?谅我在这里就不多说了。所有的中国境内的这些城池的环境几乎都是一样的。包括那座县城,经?历过的人都知道,那是一个时代。
《沉重的房子》出版了。让我献上我的祝贺。
这部小说,先是在网上以连载的形式发表,引起轰动,有着很高的点击率。这次,又以纸质出版物的形式出版,相信会被社会和读者广泛接受的。
我看了书(我眼睛有些花,所以只能算浏览),也看了网民的一部分评论。我向这些网民致敬。世界虽然浮躁,虽然充满了假声假唱,但是还留着一些清醒的角落的,还有一大部分真诚的人们的。这部用血和泪写出的东西感动了他们。我曾经说过:我在无数人的心中摸索,摸索到的是一颗颗冰冷的心。现在看到这些网民的评论,我很感动。这世界上还有真诚存在,还有朴素的人类感情存在的。
中国的小说艺术正处在低谷,这责任不在读者大众,而在写作者自身。五四时期“为人生”的文学主张,在新时期文学刚开始时,曾经?得到过延续,后来这声音就越来越弱了。
最后,让我再向《沉重的房子》的出版表示祝贺。我欣赏地看到文学军中又有了个生面孔。我寄希望于后之来者。我们这一代人行将老去,这场宴席将接待下一批饕食者。
2006年12月18日 西安
第2节:沉重的房子。上卷(1)
上卷
一
那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更早些。
还没到清明,漫山遍野的杜梨花就开了,白皑皑的像雪。空气中鼓动着一丝粘湿的味道,花猫的叫声凄厉哀婉,响彻夜空。
茂生的父亲崇德躺在炕上辗转反侧,浑身燥热,怎么也睡不着。
月光透过小窗洒了进来,溶溶泄泄地装了一屋。一条大席上躺着八个人——两个大人和六个孩子,整整齐齐排了一炕。
窑里静极了,只有女人和孩子们均匀的呼吸声。他抬手点亮灯,起身方便了,然后喊孩子们起夜。疯耍了一天,你不喊他们就会尿床。
孩子们睡眼惺忪地起来后,很快就又进入了梦乡,轻轻的鼾声再次响起。他知道,天亮之前,他们是不会再醒来了。崇德于是悄悄地钻进了妻子的被窝,女人迷迷糊糊地推了他一把,浑身没一点力气。崇德轻轻地笑了。暗夜里,笑声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
月光下,只听见两个人压抑而短促的呼吸声
太阳开始钻出山坳的时候,茂生醒来了。朦朦胧胧地感觉有一只手在额头上抚摸。
“不烧了。”母亲自言自语了一声,那只手又轻轻地在他的脊背上摸着,然后替他掖了掖被子,离开了。
母亲的手很粗糙,但是很温暖,痒酥酥的。茂生闭上了眼,真希望她能多抚摸自己一会。
记得小时候每次起床,母亲都会在他的屁股上拍几下,然后在背上替他挠痒。现在长大了,都上五年级了,母亲就只在他的额头上摸一下,然后喊他起来。有时喊了几次,便会生气地一把扯了被子,他便在一瞬间赤裸裸地晾在那里。茂生慌忙用手捂了羞处,看时,炕上除了自己,早就不见人了。
母亲说,醒了就起来吧,别在那里装睡了。茂生在被窝里伸了个懒腰,坐起时,觉得头还有些胀。
“怎么搞的?成十岁的人了还不知道??管自己,夜黑里烧成那样,尽说胡话,把你姐都吓哭了。”母亲说。
“糟了,今天要迟到了,老师会罚站的。”茂生说。
“我已经给你请过假了。”母亲在锅灶上忙活着,把苦菜过了开水,跟面团揉在一起,蒸进锅里,锅盖上顿时冒出腾腾的热气,轻轻地在土窑里盘旋,散发出一股诱人的味道。茂生听了后复又躺下了,席篾子在他的身上烙下许多花纹,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像烙上的纹身。茂生家没褥子,精屁股溜光席,多年来一直这样,都习惯了。席子的一些地方被热炕烤得焦黑,席面被肌肉磨得锃亮,光可鉴人。有时席扦会扎进他的屁股,母亲便拿了针,仔细地把它挑出来,然后用手按一会,拍拍说没事了。母亲说你赶快起,到凤娥家借把锄,你哥晌午要用哩。茂生出了门,发现太阳已经一竿子高了,把半个天空映得透亮。
凤娥跟茂生是一个班的,平日里两家也多有来往。凤娥的母亲白豆花生了十二个丫头,分别是秋娥、麦娥、春娥、喜娥、秀娥、凤娥、娇娥、锦娥、雪娥、燕娥、彩娥和芳娥,号称金陵十二钗,就是没有男丁,气得凤娥父亲关福来??常跟她在老槐树下打架。
关福来结婚十八年了,眼看着老婆的肚子一次次地鼓起,又一次次瘪了下去,就是捣鼓不出个男丁!白豆花喜欢跑到大槐树下,喜欢在人多的地方挺着个大肚子“哇哇”干呕,脸憋得通红,眼泪都出来了,看着人嗤嗤地笑。开始的时候还有人问长问短,后来大家都习惯了,就没人理会了。豆花心里空泛泛的没个着落,见三女儿过来就问?:“春娥,你说妈这次能不能给你生个弟弟?”春娥想让?母亲回去,豆花瞪了她一眼?:“咋啦?又不是怀的野种!”春娥红了脸,嘟囔着?:“也不怕人笑话!”就走了。
福来是个好强的人,什么事情都不输人,就是这事,让他在人前说不起嘴。豆花说了,他们家掌柜的是发过誓的,不生个带把的小子誓不罢休!多年来,他们一直为之奋斗,辛勤耕耘,一口气生了十四个丫头,活下十二个。福来是不相信命里没儿的预言的——熊!狗日的还是没到时候。
为此,他不耻下问。
关宝栓养了五个儿,红旗、红星、红兵、红卫、红军,没一个丫头片子。豆花曾商量用凤娥换他家红卫,宝栓不同意。福来说兄弟呀,事到如今我也顾不得羞丑了,你说这狗日的,我咋就会生丫头片子呢?
宝栓接过福来递上的纸烟,看福来给他点火的样子毕恭毕敬,就忍住了笑,扬起头慢慢地吐了个烟圈,笑而不语。
福来呀福来,想当初你把豆花娶回来,是何等威风!村里这一茬,就你能哩!你的光景是咋弄起来的?还不是凭老婆偷?整天耀武扬威的不知深浅,老婆生了十二个丫头,你活该!再生下去还是丫头,不信就走着瞧!
第3节:沉重的房子。上卷(2)
福来见宝栓不说话,只是瞅着他眯眯地笑,说狗日的你倒是说话呀!宝栓说让我给你去亲自操练?福来说狗日的我说正经?事哩!你说这事难道还真有套路?宝栓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在云雾里看着福来暧昧地笑,笑得福来心里发毛。福来火了,说狗日的你啥意思?看我的洋相是不?!宝栓说这事光凭下苦是不行的,得讲究火候,火候把握好了自然就是儿子。说完又眯眯地笑,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让福来琢磨不透。回家后福来跟老婆反复研究,还是不得要领,只好又去讨教。
宝栓问了详细,笑得前仰后合,说你又不是给狗游儿子!然后面授机宜,要他按自己说的去做。
第二天一大早,豆花来了。豆花说宝栓你个绝死鬼出的什么破招!我家福来的腰扭了,躺在炕上不能动弹。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宝栓听后笑得气都??不上来了?:“福来呀福来,想你如此聪明之人,咋就这么蠢呢?——生儿育女的事情哪有什么谱?灯一黑什么都顾不上了,就想着解决问题——狗日的我逗你玩,你咋就当真了?”白豆花不听则已,听了气得就跳了起来?:“好你个关宝栓!福来把你当兄弟信任哩,你却这样日弄他!害得我两口子躲在地窖里一晚上没睡觉,直折腾到天亮,福来把腰都扭了!你绝死鬼安的什么心?”
说着便拉?了宝栓直奔老槐树下,让村人评理。人们笑得前仰后合,气都接不上了。放学的孩子也围了上来,想看个究竟,被大人踢了一脚,悻悻地离开了。
豆花一开始只是气,想起自己这么多年受的委屈,遭人耻笑,被人骂作老猪婆,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嚎起来。直哭到人都走光了,才在秋娥、春娥的搀扶下回去了。
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