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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父亲已经?三十多岁了,还没碰过女人。母亲的到来无异于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让父亲足足幸福了一阵子。无奈这个纨绔子弟跟他哥一样,不谙农事,人又邋遢,因此被认定是要打一辈子光棍的。
茂生母亲是南方人,不习惯北方生活,但在那个年代,能保住性命就很不容易,容不得她适应不适应。那孔破窑父亲说不会住多长时间的,房子一定会有。母亲盼了二十多年也没把房子盼来。眼见得孩子们一个个长大,大儿子茂民已经二十岁了,跟他一样年龄的人都抱上了孩子,家里一贫如洗,来人连个歇脚的地方都没有,媳妇来了怎么住?茂华出嫁后,姐夫每次来了都得找地方过夜。
豆花的二女子麦娥看上了茂民,麦娥跟茂民从小耍大,没上过学。她聪明贤惠,端庄秀丽,茂民早就看上她了。豆花也觉得茂民人不错,就是家里太穷,不忍心女儿受罪。大女子秋娥嫁到西塬上,光景倒是不错,但整天跟女婿斗气,三天两头往回跑,回来后就送不走,老往二胖家去,成了豆花的一块心病。因此,豆花条件不高,只要茂民家能修起三间瓦房,就把女儿嫁过去。
茂民咬紧了牙,暗暗发誓?:一定要盖起三间瓦房,把麦娥娶回来!
那时的生产队是记分制,所有男劳力只要出工,每天都是十分。妇女七分。未满十八岁的孩子三分。茂民拼了命干活,到头来跟别人一样,只能分到不足全家人三个月的口粮,哪有什么钱盖房子?于是他利用工余时间上山采药材,柴胡、黄芩、甘草,堆了一院子。
黄芩多生在阳畔山洼,一簇簇地开着紫色的小花,比较显眼。但要拨开荆棘重重的灌木林攀上去也不容易,茂民的手上到处是伤痕,脸上也是一道道口子。柴胡长在陡峭的地方,牛羊吃不到才能长大。柴胡长着竹子一样的叶子,一节一节很好看,但混在草里不易被发现。特别是多年生的柴胡,更是可望而不可及。
有一次茂民为了采一颗多年生的柴胡,爬上了高高的悬崖,手没抓牢,从山上掉下来,挂在一棵杜梨树上救了一命。麦娥有时也偷偷的跟他去采,回来后累得吃不下饭,母亲还以为病了。麦娥说茂民哥,你不要采药了,太危险。我不要房子了,随便在哪弄个窝我也愿意。茂民说这怎么行?房子是一辈子的大事,我们一定要在结婚的时候住进去。
第11节:沉重的房子。上卷(10)
那时药材很便宜,辛辛苦苦整一天才能卖几角钱,就这还被队长发现了。队上成立了割资本主义尾巴小组,药材被当众点燃,茂民被五花大绑在大会上批判。由于绳子勒得太紧,胳膊上都流血了。麦娥跟在人群里,双眼溢满了泪水。
采草药盖房的计划破灭了,茂民盖新房的梦想却没有破灭,相反更增强了他的决心。
茂民曾经学过几天木工,听说公路沿线要拉?电线,需要很多横担,于是便和红旗、二胖商量,偷偷地接了一批活。加工横担是体力活,工钱很便宜,全靠量大才能挣到钱。几个小伙子干了一个月,夜以继日,终于完成了任务。就在这时,不知谁?告了密,说黄泥村有人搞资本主义,上面来人一调查,人赃俱在——这可不得了,比那次挖药材的负面影响大多了。
麦娥见到茂民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他瘦得皮包骨头,身上全是伤。
三个人被带到公社的大院里关了三天,天天被吊起来打,然后组织各村批判。批判的时候让人把搞横担的事情编成了三句半,要他们在台上给大家说。二胖记不住台词,被人打得眼睛像熊猫一样。他们三个人在台上那么一站,每人脖子上挂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打倒走资派×××”,眼睛周围被涂上了白色,嘴染得血红,像个小丑。三句半编得很搞笑,台下的人笑得前仰后合,台上的他们心里暗自垂泪。而最难受的还是他们的亲人。关宝栓气势汹汹地跑来找崇德算账,说茂民勾引了他家红旗。秋娥、麦娥央求父亲出面,看能不能救下二胖、茂民,福来在北塬是个人物,跟公社的干部比较熟。然而福来压根就没想认这两个“女婿”,秋娥是出嫁了的人,被他臭骂了一通,麦娥被父亲狠狠打了一顿。豆花上去就跟福来拼命,直打到老槐树下,被公社干部镇住了。
茂民在头几天差点昏倒在台上。连日来加班加点干活,吃不饱睡不好,身体早就垮了,哪里再经?得住这样折腾?台下黑压压一层人,唧唧喳喳像一锅滚腾的开水,四处乱溅。批判会结束后,麦娥就会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白面馍和罐头瓶子,里面是晾凉的糖水。母亲用酒轻轻地洗掉他脖子上的淤血,茂霞端来了热水给他洗脚。茂民白天没有流泪,现在却止不住了。母亲说我娃想哭就哭吧,这没什么丢人的!茂民默默地在心里说?:“亲人呀!我一定要盖起房子,让你们过上幸福的生活!”
五
村里人有事没事都喜欢蹲在老槐树下说东论西。那棵老槐树极高极高,极老极老。没有人知道这棵古槐的年龄,二胖爷爷说他小时候老槐树就是这个样子了。岁月在它的身上留下了深深的刻痕,几个粗大的枝杈似乎已经枯死,第二年却又能冒出嫩绿的幼芽,一簇簇地摇曳着,和树干形成鲜明对比。老槐树的中间已经?空透,里面能藏七八个孩子。从树心往上看,可见茂密的树叶和刺眼的阳光。喜鹊在上面编了好多窝,引诱着孩子们上去掏蛋?;成百上千只麻雀把这里当成了家,叽叽喳喳地叫着,呼啦啦飞走了,呼啦啦又回来了,树上是它们的世界,很热闹。老槐树很粗,七八个小孩合抱不住?;树冠很大,似乎覆盖了半个村子,干枯的枝杈直插云霄,在茂生幼年的心里是那样的高不可攀。
那时人民公社正在大干快上,老槐树下是社员们学习语录的好地方。几百名村民聚集在树下,听队长关宝栓传达最新指示。大家群情激昂,喊声震天,树上的小鸟扑棱棱全飞了。早晨天还没亮,洪亮的钟声便会从老槐树下传来,大家披衣戴帽,趿鞋挚锄往树下跑,生怕上工迟到了。白秀的男人不在家,两个孩子缠着她,老是一路小跑地边系扣子边梳头,成为队长训斥的对象。白秀长得很好看,细细的脖颈上一头微微泛黄的长发,脸蛋白得像三月的梨花,携露带雨,散发出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宝栓平日里喜欢训人,批评的重点是女人,特别是年轻貌美的媳妇更是他重点批评的对象。白秀人长得漂亮,衣着也很特别,身体凹凸有致,腰肢一扭一扭,像剧团里的演员,走起路来胸部晃来晃去,让男人心跳脸红。豆花说她是狐狸精变的,专门勾引男人。天阴下雨人们不上工,便能听见从她家飘出来的歌声?:
第12节:沉重的房子。上卷(11)
“我站在圪梁梁上哥哥你在沟,看中了妹妹你就摆一摆手”
茂生和红卫一群孩子不知道事情曲直。往往白秀在前面走,他们便在后面喊?:
村里有个女妖精,
一天到晚想男人?;
想了男人睡不着,
躺在床上乱呻吟
白秀的脸变得通红,低低地骂着“绝死鬼”的话,加快了步伐,扭着细腰,逃也似的匆匆离开。孩子们哄然而笑,泪珠在眼眶里乱颤。晚上茂生、秀娥、凤娥与红星、红卫等孩子在槐树下捉迷藏,直玩到昏天黑地,被大人拽着弄回去。月亮上来了,斑驳的阴影就落了下来,细细碎碎的,有一些神秘。不知是谁?倡的头,大家便心照不宣地往白秀家走。
四周静极了,大一点的孩子于是就“呜呜呜”地学狼叫,听得人毛骨悚然,于是就听见压抑的孩子哭声,接着像被什么东西堵上了,想来白秀也吓破了胆。听大人说她小时候跟几个孩子围在一起玩,狼突然把中间最小的一个叼走了,后来她一听人说狼就尿裤子。
月亮越爬越高,孩子们心满意足地回去了,梦中还在嘻嘻地笑。
福来家就住在老槐树下。每年夏天,老槐树像撑开一把巨伞盖住半个庭院,弯弯的槐树虫一扭一扭地在细细的丝线上舞蹈,猛不丁落在脖子上,冰凉。豆花与邻里的几个媳妇坐在树下,围着槐荫说长道短。斑驳的阳光挤过叶隙落在一张张生动的脸上,她们一会儿窃窃私语,一会儿哈哈大笑。白秀永远是她们谈论的话题。她的男人回来了,她们会窃窃私议,晚上有人听见白秀的啜泣声,一定是男人打她了。如果有一段时间没看见他回来,她们便怀疑男人一定在外面有了相好,不要她了。白秀的婆婆很厉害,她早年丧夫,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儿子做工后被留了下来,成为村里第一个吃公家饭的人,婆婆很骄傲,整天一副青青的寡面孔,媳妇从来不敢正眼看她。
白秀的男人很少回来,回来也不多待,亲亲孩子,看看老娘就走,甚至不过夜,这就给村里的妇人们无限遐想的空间。眼见得槐树绿了又黄,黄了又绿,白秀男人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他是啥模样,大家甚至记不起来了。
秋天的时候,老槐树便伸展开无数只手臂,密密麻麻的叶片间开满簇簇槐花,黄中泛白,郁郁香香地弥漫庭院。一帮孩子立于树下,站成排,然后听一声喊,大家争先恐后往上爬。茂生总能在最快的时间内爬到最高处,然后俯瞰整个村落,看家家炊烟缭绕,玉米金黄一片。槐籽是一种中药,茂生于是大把大把地折了下来,晾于院中,待晾干后拿到医药公司,总能凑够下半学期的学费。槐花还没熟的时候有孩子就上去摘了,被福来一顿臭骂,连滚带爬地从树上下来。有一次,茂生为了摘一朵枝梢的槐籽,不小心从树上掉了下来。树下是瓷实的路面,他双目紧闭,耳边生风,觉得下坠了好长时间,却落在一团绵软的东西上。原?来白秀正好路过,她一个箭步上前就将他揽在怀里,自己同时也被砸得倒在地上,好长时间不能下地。想起自己对她的恶作剧,茂生脸红心跳,从此远远看见她就躲了起来。
茂生有一次跟大家捉迷藏,一个人跑出来后躲在树洞里,不觉就睡着了。朦胧中,听见外面人声鼎沸,母亲带着哭音喊着他的名字,全村的人都起来了。茂生匆忙应了一声,借着月光从树洞里走了出去。他们大吃一惊,说树里什么也没有呀,你在什么地方藏着?!茂生知道他们找不着,便谎说藏在树上,他们不信,说一定是老槐树成精了,上次你从上面掉下来不死,现在又把你藏了起来。第二天,母亲弄了二尺红布挂在树杈上,父亲对着老槐树磕了三个头,烧了一柱香,然后把茂生“系活”在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