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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间的联系,那是血肉相连的感觉。可是又是谁促成了生呢,难道只是黑牡丹吗,难道只是三黄叔吗,要是他鞠广大没死老婆,有一千个黑牡丹一万个三黄叔又有什么用呢?在这一天天除旧换新的日子里,鞠广大对命运之神在冥冥之中的操纵都近乎有些感激了。
结婚这天,好日子真是登峰造极,是鞠广大这一辈子都没有过的好日子。刘大头为鞠广大雇了四辆轿车,还雇了录像,一切礼数完全和年轻人结婚一样。歇马山庄大街上聚满了看光景的人。曾几何时,这里也聚满了人,那是打发一个亡灵入土,而时光过去四十九天,这里在迎接一个新人进家。乡亲们的感慨也是鞠广大的感慨,鞠广大的感慨却并不全是乡亲们的感慨。乡亲们的感慨偏重于过去,是看着眼前想过去,想鞠广大和柳金香不富裕却很平和的日子,想柳金香和郭长义的后来。而鞠广大的感慨偏重于今天,是经过对比之后的今天,是身前身后全是自己亲人的今天。送葬那天,院子里也挤满了帮忙的人,他也被广大广大地叫来叫去,可是那一天除了儿子,他没有一个亲人。今天,儿子不在身边,帮忙的人里边,有一大半都是亲人,四辆轿车里拉着的更是亲人,是亲人的亲人,这让他禁不住一阵阵吁着长气,将感慨浸透到了喘息里。
黑牡丹打扮起来不是一般的漂亮,她画了嘴唇,描了眉毛,烫了头,穿一身紫红色金丝绒旗袍,真的就像一朵花,一朵曾经蔫巴了又被水泡开了的花。不过,她的漂亮在这一天里并没吸引鞠广大,或者说,她的漂亮鞠广大已经看到了。但她是一棵长在百年老树上的花,与她相连的是关系密切的树干,千丝万缕的枝杈,它们挡住了她,使她变得影影绰绰,不那么清楚。
清楚的当然是结在树干和枝杈上的另一些人,是刘大头,是刘大头从县税务局回来的儿子,是他在乡当农委主任的女婿,是他在水库库区当巡逻员的弟弟,是乡党委书记以及乡政府领导一班人。他们中,有的,鞠广大见过,有的,不曾见过,可是他们在人群里一出现,鞠广大就能准确无误地将他们识别出来。识别出来,他便上前迎接他们,与他们握手,把他们送到重要座位。因为要面对一个摄像机,要面对所有看光景的人,鞠广大在做这一切时,俨俨然就是一个演员了。
鞠广大重新找回了演员的感觉,这对他并没有什么不好,因为这个感觉和祸难最初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在祸难最初,他演戏,是为了掩饰老婆被人占了这一事实,他的观众,是所有村里人;现在,他演戏,是为了张扬有了众多重要亲戚这一事实,他的观众,除了看光景的村里人,除了摄像机,还有一个要多重要有多重要的人物——郭长义!
事实证明,一段时间以来,为除旧换新忙忙碌碌,在无中生有的亲情中进进出出,鞠广大心里,从没忘记过郭长义,有时,他在他的心里,有时,他又从他的心里跳出来,跳到他的对面。他在院子里时,他就在他家的墙外边,当他走出院子,来到大街,他又退在街外的野地里。郭长义无论在哪儿,在鞠广大的感觉里,眼睛都始终盯着自己。有那么几天,郭长义真的就在他家门口对着的野地里挖菜窖子,而恰是那几天,鞠广大一身的威风满脸的喜气,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一种难以说清难以抑制的快意。
这样说不清的快意,到了结婚那天,达到了极致,这快意,首先因为郭长义没来,没来的意味,当然是不必言说的。但它在最初,并不是那么清晰。客人们喝完了酒,一个个离席。客人们纷纷同鞠广大握手告别,久久不放。送到乡农委主任的时候,他紧紧握着鞠广大的手,喷着满嘴
歇马山庄的两个男人 (19)
酒气说,广大,咱们成了亲戚,郭长义那小子,就走着瞧吧。心中的快意,被一句话从头灌到了脚后跟儿。鞠广大看着乡农委主任,腰板越挺越直。快意在达到极致之后,说不清的东西终于能够说清了,它是被乡农委主任说清的——和刘大头连襟,是对郭长义最有力的报复。
这是一个怎样的下午啊!如果说好日子到结婚这天达到了极致,这个极致就是农委主任说完那句话之后的时光。鞠广大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回到院子里,就再也站不住了,就一下子坐在了三黄叔坐了一上午的木椅上。人在快乐时应该是精神抖擞的,是浑身有着使不完的劲儿的,可是鞠广大反而委靡下来,瘫软下来,反而痴呆呆地两眼发直。他喝了太多的酒。
被一个巨大的报复的快感袭击着的鞠广大,在新婚之日的下半晌,烂醉如泥。他眼看着帮忙的人们在院子里帮他干活,脑子里却一片混沌一片空白。他的脸一直仰着,眼直直地瞪着大家,表情极其空洞,那空又不是真正的空,是满了之后的空,饱胀之后的空。因为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红的血丝,嘴里一口口吐着酒气。后来,他的眼球瞪着瞪着就不动了,眼皮也有些僵硬。见他困顿,三黄叔差人扶他进屋,可是他一直往外拽,不甘心告别这快乐和热闹似的,不肯进屋。但他没有拗过大家,他还是被提前扶着进了新房。
鞠广大从沉醉中醒来,已经是夜里十一点。这时节,帮忙的人们早已离去,热闹和忙碌已经被沉寂和沉静替代,屋子里,院子里,一点声音都没有。鞠广大睁开眼睛,四下环顾,好像有些不适应,好像自己在做梦。他的眼前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全是红的,红的窗帘,红的被褥,红的柜子,就连灯光也是通红通红。他脑子里一点点浮出了白天里的热闹场面,多日来忙忙碌碌的自己。可是那样的热闹和忙碌浮现出来,他不知道到底哪一个是梦,是白天还是现在。后来,他爬起来,他在东张西望中看到炕头被子里躺着的女人。看到女人,他突然清醒过来,清醒了眼前的现实:这是他的新婚之夜,这个女人是自己刚娶回来的女人。鞠广大一下子慌了起来,腾的一声跳下地,他慌乱的样子,好像他对这一切毫无准备。
跟一个陌生女人在一起,正是一段时间以来忙碌的目的,正是一天来热闹奔着的结果。可是当忙碌退去,热闹退去,女人像海上的礁石一样水落石出,鞠广大竟惶悚得不知如何是好。
鞠广大朝女人看着,她在被子里睡得很沉,因为她的脸上仍然戴着白天时的妆,有点不像真人,不过喘息声还是能够听见的,是真人的喘息,睡得十分香甜的喘息。鞠广大看了一会儿,轻手轻脚推开门,经堂屋来到院子。院子里一派狼藉,喜事之后的狼藉,他穿过狼藉解了一泡尿,之后,回到屋里,站到炕前。他点燃一支烟,一边吸着,一边极力寻找着白天的快意。可是,他忆起了白天乃至一段时间以来的所有景象,他甚至忆起了乡农委主任那句话,就是找不到快意。那快意好像白天的阳光,一经被夜晚吞噬,便再难找到,关键是,鞠广大身边多了一个女人,他不知该如何对待眼前的女人。
吸完两支烟,鞠广大上了炕,但他没有去动炕头的女人,他从炕梢拿来一床被子,将枕头移出来,躺了下来。他已经大半年没有沾过女人了,那样的暖意,在工地干活时天天都想,即使老婆死后,他也在睡梦中想过。可是眼下,鞠广大没有半点那样的念想,她的喘息,她的睡相,都让他感到陌生。在这新婚的夜晚,鞠广大想起了前妻金香,金香不管多累,从没有先睡的时候,当然是因为他睡了黑牡丹才睡了,可是换了金香,肯定会等到他醒或把他叫醒,毕竟,这是他们的新婚之夜。
快意,忙碌热闹中的快意,真的就如被夜晚吞噬的日光一样消逝在眼前的现实里,随之而来的,是面对一个女人的陌生。前妻柳金香如何镜子一样站在鞠广大对面,让他在自觉不自觉中有了参照,照出黑牡丹的陌生,这一点鞠广大并不清楚。那个晚上,他内心里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天快一点亮,也许天一亮,一切都会好起来。
天终于亮了,天是因为鞠广大的盼望才亮的。鞠广大在第一束光线照进窗玻璃时,霍一声爬起来。然而,当鞠广大在院子里干了一早上的活儿,终于等到屋子里的女人起来,彼此间的陌生,如同日出之后天地之间的距离,更加地大了起来。
其实鞠广大刚刚起来不久,黑牡丹的外甥,刘大头的侄子们就来到院子里帮助收拾残局了,有亲人帮着收拾残局,应该高兴才对,可是因为炕上的女主人一直没有起来,鞠广大内心特别焦急。有女主人和没女主人,总归是不同的。有了女主人,用混汤菜打点人情的事,就不该是男人管的。有了女主人,一早生火做饭的事,就不该是男人的事。都七点多钟了,女人还没起来,鞠广大只好把送混汤菜的事交给外甥,进门揭锅
歇马山庄的两个男人 (20)
生火做饭。七点二十,女人终于起来了。女人起来,洗了脸,梳了头,上了厕所,之后,就在炕上慢慢地叠被子,一直叠到饭收拾到桌子上。
新人进门,都有一个熟悉的过程,黑牡丹又不同别的新人,结婚之前,没怎么登门,他们结得太急切了。开始几天,鞠广大在心里这么安慰自己,一日三餐,只要到点,就总是拿草,生火。为了让她了解家里油盐酱醋的位置,鞠广大每用什么,都顺嘴喊一声,油在碗柜下的坛子里,大米在厦门西南角的缸里。可是,黑牡丹哼哈答应着,看都不看一眼。第二天,第三天,鞠广大只要说下去,她就答应下去,她每天能干的惟一活路就是烧火。只要鞠广大生火,她就蹲到灶坑,两眼瞅着锅底,仿佛她嫁到鞠家只为了烧火。她烧火,看上去很投入,目光里映着火光,一跳一跳,实际上早走了神儿,因为她只知加草,从不把握火候,鞠广大不发话,就一个劲地烧。不做饭也不要紧,最让鞠广大不能忍受的是,吃罢饭,撤了桌,她马上打开电视,什么锅碗瓢盆收没收拾,什么猪鸡鸭喂没喂,问都不问,衣裳倒是换得挺频,每天都穿得新锃锃,一天一套衣服,家里家外走着,扭着腰,像个演员。当然,最让鞠广大受不了的,还不是这些,而是她的无话,她的冷。要是鞠广大不和她说话,她绝不主动说话,可要是她的姐姐来了,又嘁嘁喳喳说个没完。晚上,鞠广大为了消除陌生,试着慢慢把腿伸到她的被窝,可一旦碰到她,她会嗷的一声,立即压住被角。
鞠广大的生活,终于落到了现实的水面,是那种波澜不惊的水面,是那种即使有亲情,有热闹,也不会一波一浪的水面。其实内心里,还是要一波一浪的,但这一波一浪,再也不是因为亲情的簇拥和热闹涌起的快意,再也不是对另一个人报复的快意,而是因为一个女人的木讷、对日子的不闻不问,对一日三餐和鸡鸭鹅狗全无兴趣而生成的压抑、憋闷。事实证明,正是这压抑和憋闷的一波一浪,冲淡了由亲情唤起的快意,使女人在日子中的重要在鞠广大那里一日日显露出来。
男主外女主内,这是乡下生活不成法则的法则,也是乡下生活最有滋味的地方。那些男人出了民工的女人们,没一个不在做好饭之后,盼着自己男人从外面回来;在外面做民工的男人,没有哪一个日子不在梦想,到了晌午晚上,一进家门,堂屋里就冒着热腾腾的蒸汽。鞠广大虽没有出民工,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