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做好饭,鞠广大没有马上盛上桌子,他擦了擦手,急匆匆来到偏厦,在里边找起了东西。偏厦搁放的东西,早在除旧换新时就变了顺序,挪了位置,但他就是不甘心,拿着手电筒,一遍一遍翻,一会儿把东西挪上边,一会儿又把东西挪下边,终于,还是没有翻到。这时,鞠广大明白,他要找的东西已经被吕家帮忙的人扔掉了,他们是想彻底断了他跟从前的联系。这一来,鞠广大便有些不服气,更有了劲头,立即关了厦门,走出院子,去了金水小卖店。
鞠广大要找的东西不是别的,是金香死后没烧完的香和纸,其实要想烧,没有烧不完的,无非是一把火。都因为他对金香有恨,便没有烧净。
鞠广大在金水小卖店拿了香和纸,毫不迟疑就奔了锣锅腰后坡。
歇马山庄的两个男人 (25)
山野静极了,晚霞在深秋的天空红红地烧着,山野已经有了一丝寒冷之气,在这乍寒还暖的深秋的黄昏,鞠广大因为步子迈得过于急切,没有感到半点冷意。来看老婆金香,是结婚第二天就有的想法,可是那时他一直压着它,不让它冒头。现在,他再也压不住了,他在吕家一屋人对簿公堂似的审他的时候,就压不住了。在那样的时候,他内心里最强烈的想法就是去告诉金香,一个好女人,强过一百个好亲戚,没有一个好女人,什么什么都是狗屁。
鞠广大很快就爬上了锣锅腰坡顶,看到了坟地,可是,当鞠广大爬上坡顶,目光无遮无拦地探向了金香坟地,抱在胸前的香和纸哗的一声落到地面。
金香的坟头,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正厮打着滚在一起,他们当中,男的正攥着女人的头发,女的正攥着男的衣领,他们一边厮打,一边滚动,他们除了动作,没有一句语言。他们好像双方都丧失了力气,抑或生怕语言分散了力气,都想把力气攒到手上,抑或不想让村里人听到,反正吭哧吭哧厮打的声音是旷野里惟一的声音。然而,他们滚着滚着,打着打着,突然地,不动了,他们好像不约而同看见了鞠广大,突然地停了下来。?穴见插图211页?雪当两个人停下动作,看清了鞠广大的面孔,他们仿佛在野地里看见虎狼一样,蓦地从地上爬起来。他们爬起来,四只眼警觉地瞅着鞠广大,不动。后来,女的似想起什么,立即挪动脚步,站到男人身边,挡住男人,朝鞠广大喊,杂种——你也是个杂种——你们没有一个好东西——自始至终,鞠广大都没有动一下脚步,他只是木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两个人,看着两个人后边的坟地,看着坟地后边被晚霞烧红的半边天际。后来,当他的目光被坟地后边烧红的晚霞凝住,他看到,妻子金香正在晚霞里向他招手。
民 工
民 工(1)
鞠福生来不及去看郭长义的表情,猛地就是一拳打在对方胸脯上,可是,对方的胸部红了,紫了,却没有一点反应。
那个不幸的消息灌到工地时,吃午饭的哨子刚刚响起。鞠广大在脚手架上,抹完最后一条砖缝,就听工地那边一声尖叫:“鞠广大,恁老婆死了——”老婆死了,这是扎人心窝子的坏消息,可是在这个工地上,任何消息的到来,都仿佛刚刚建起的楼壳,赤裸裸没有丝毫掩饰:王均胜,恁外甥来啦;李金有,恁媳妇生啦。前些时一个叫刘长生的民工,儿子坐天禹号客轮遇难,民工们就一传十、十传百地在工地上喊:刘长生,恁儿子沉到海底淹死啦——这世界上的坏消息,蚊虫一样到处乱撞,撞到谁家,谁家就塌了天。现在,鞠广大家塌了天,鞠广大却没有半点准备。听到喊声,他身子抖了一下,之后顺脚手架往下看。民工们蚂蚁一样往楼壳外移动,手里端着饭钵饭盒。他们听到喊声,打了个停,也仰起脸,但没一会儿,就又往食堂涌去。鞠广大从脚手架往下下时,只听喊声又一次响起,但这次,喊的不是鞠广大,而是鞠福生,“鞠福生,恁妈死啦——”鞠福生是鞠广大的儿子,也在这个工地当民工。跟儿子同在一个工地,是鞠广大最怕人知道的事儿,半年来,为了保密,他们不住一个工棚,不在一起吃饭,即使在工地上相遇,也不认识似的,绝不说话。偏偏,那声呼喊响彻了整个工地。鞠广大的脸顿时涨成猪肝,手在脚手架上一阵阵乱抖。如果前一声喊是一根针,它扎进鞠广大后背的同时,也扎进了鞠广大的心,那么后一声喊,便是一把带钩的刀子,它在鞠广大心窝上旋转了一下,将心扭成了血淋淋一团。因为它在向工地公布鞠广大和他的儿子都是民工的同时,印证了一个致命的事实,那便是,鞠广大的老婆真的死了,这怎么可能呢?
不可能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鞠广大颤颤巍巍从脚手架上下来的时候,欧亮还站在流动的人群里东张西望。因为没有看见鞠广大,刀鞘脸呈出焦急。鞠广大虽踉踉跄跄,但步子迈得很大,他希望欧亮尽快发现他,闭上他那张臭嘴。可是,欧亮的目光偏偏越过了鞠广大,朝另一个方向看去,并毫不犹豫地又张开了嘴巴,“鞠广大——恁——”声音刚刚在空气中滚开,一只拳头就砸向了欧亮后背,“奶奶的,闭上你的臭嘴。”欧亮没有防备,原地旋转一周半,之后一个趔趄坐到地上。当他终于反应过来,朝力量的始发处看去,鞠广大布满血丝的眼睛已恶狠狠地穿过他的眉骨。
“谁老婆死了?”
“恁,恁老婆!”
“奶奶的,恁老婆才死了。”
“你……你这人,俺才刚接的电话。”
鞠广大拳击欧亮,本是不想让他再喊,可一不留意,狠狠地咒出欧亮的老婆死了,有那么一瞬,鞠广大真的认为欧亮喊错了名报错了信儿。他的老婆才只有四十三岁,他的老婆从未得过病,半年前离家时(奇*书*网*。*整*理*提*供),为他包酸菜馅饺子,蒸高粱米年糕,把屋子搅得热气腾腾,她怎么能死了?鞠广大逼视着欧亮,眼睛里有一丝骇人的光芒,好像欧亮如果不改口,不说是自己老婆死了,他鞠广大会把他剁成肉酱。可是很快,鞠广大眼睛里的光芒消失成一缕轻烟,随之而来的,是雾一样的迷蒙。欧亮的眼神、表情,都在向他证明,确实是他鞠广大的老婆死了而不是别人,在以往的日子里,作为工长,作为工头妹夫的欧亮,在民工中穿行,脸上罩的永远是傲慢、牛气,而现在,他看鞠广大的目光里,竟藏着同情和可怜,好像在说,你他妈的真是个倒霉蛋!
鞠广大呆呆地站在那里,干裂的嘴唇翕动两下,树桩一样一动不动了。
一午饭,多么重要的午饭,却吃不成了。如果说民工们熬日头出大力奔的是年底的工钱,那么支撑他们向这个远大理想奔去的,便是每一天的每一顿饭了。虽然米饭常常夹生,虽然大白菜大酸菜清汤寡水,但胃需要它们。民工们的胃灌满它们,身子就会像充足了气的气球一样轻盈起来,搬多重的石头,递多快的砖,都不会呼哧呼哧大喘气。鞠福生是抢饭的好手,只要哨响,无论在几楼干活,他总能第一个溜到最前边,和他一块儿名列前茅的,还有吉林来的李三和浙江来的宋奎。他们疯抢站一排的样子,好像他们会因为先吃而多吃多占,事实上这根本没有可能。
工地上严格规定,每顿饭每人只盛饭一次,而只要他们盛过一次饭,那掌勺的胖子便牢记在心。有一回,吉林来的李三吃完一轮,将饭盒刮净,再去站队,大老远的,掌勺的胖子就喊过来,哪个小子不想要工钱就再来一勺!吓得李三撒腿就跑。可是不管怎样,他们就是要抢,他们年轻,他们胃功能好,他们容易饿,他们更愿意在抢中制造一些乐趣。他们在很多的时候是跟水泥沙子厮混,跟钢筋砖头厮混,碰到哪里都是硬的,而食堂里抢着站队,后背贴着胸膛,肉身贴着肉身,他们会感到一种暄腾腾的温暖,那温暖在他们背井离乡的生活中很少有过。那温暖常
民 工(2)
让鞠福生想起母亲多年之前的拥抱,那温暖由一种气息生死,在饭菜还没有流到他的胃之前,就让他轻盈起来。他们提前进入了他们一年当中快乐的时刻,或者,因为这种温暖的铺垫,使他们进餐的快乐有一个质的飞跃,一个可喜的高度。怎么说呢,反正,吃饭和抢着吃饭,在年轻民工的生活中,在鞠福生的生活中,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好事,是一件他们不想体会又不得不体会的好事。鞠福生就是在这样深深体会温暖,并由温暖渐而进入快乐的时刻,被一个人从队伍中拽出来的。
鞠福生被一个人从吃饭的队伍中拽了出来,继而,鞠福生看到,他的父亲穿过人群,朝食堂外边走去。鞠福生愣了一下,之后,放下一直将饭盒举在头上的手,一声不响跟在后边。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那暖烘烘的轻盈的感觉在离他远去,弥漫在鼻子外边香喷喷的饭味被一股黏腻腻的风替代。有一刻,鞠福生停下来,朝后边的打饭口望了望,想返身回到队伍中。他想不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能等吃了饭再说?
!
父与子在脚手架下走近的时候,只听鞠广大沙哑着声音说:还抢什么饭,你妈死了!抢饭和妈死了,没有必然联系,可是妈死了,确实不能抢饭,这是必然的。妈怎么能死了?鞠福生显然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眼睛直直盯着父亲,但父亲没有重复刚才的话,只接着说:赶紧收拾东西,赶下晌火车。
鞠福生一时间愣在那里。妈死了,理性告诉他,这是天塌下来的祸事,可是感情上,鞠福生却找不到悲伤的感觉。在那样的时刻,鞠福生非常想找到悲伤的感觉,想哭,可是,他找不到。他除了感到饿还是饿,只有饿在他的感觉里是真实的,是不可抗拒的。他的眼前,一直晃动着李三和宋奎的身影。
随父亲一道,鞠福生也朝三号楼的楼壳子走去。这是他们居住的地方,才搬进不足半个月。楼壳没有起来之前,他们住在建筑区外边的工棚里,是几辆旧客车的车体。因为车体太薄,经不住日晒,棚子里热得晚上无法睡觉,加上臭脚汗脚招来蚊虫,工棚简直就是厕所一样的气味。在那厕所一样的工棚里,鞠福生度过了长这么大以来最最痛苦的日子——那是所有当民工的人都要经历的第一次——第一次住工棚,第一次与臭鞋烂袜沤在一起。鞠福生永远不会忘记他的第一次,翻过来,是浓浓的汗臭,覆过去,是浓浓的臭汗。有一回,刚一翻身,身边民工的一声响屁正好冲他放出,他于是哇的一声,胃肠开始翻江倒海。那天晚上,要不是兜里没钱,要不是想到父亲会发火,他很可能就登上了回乡的火车。他没走,他咬了咬牙,度过了最初的日子。后来工地施工紧张,每天要干十几个小时的活儿,由疲累生成的困乏便拯救了他的夜晚,臭气冲天的工棚成了鼾声淋漓的温柔乡。有时起夜,也闻到臭味,但来不及体会就混沌过去。搬到楼里那天,工地上下一片欢腾,鞠福生和几个小青年抻着嗓子吼了半夜,他们都是十八九岁,都是第一次出来当民工,亦都是第一次住进自己盖的楼里,虽只是一个空壳,但那里宽敞,通风透气好,他们篡改了江涛主唱的《愚公移山》的歌词,他们唱“盖楼难啊,住楼更难,可是后来人,为你感叹——”他们本是为自己的解放而吼,可当吼出这样一句歌词,鞠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