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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台北展出的最后一夜,晚上九点四十七分。
只剩十三分钟艺廊便休息,人群在费玉清的歌声中逐渐散去,解说员也收拾下班了,许多展区的灯光已经熄灭。
「善与恶」前,稀稀落落两三人。
一个矮矮胖胖,穿着花衬衫的中年男子颇有兴致地站在画前,叉腰三七步,歪斜着头,一脸似笑非笑。
一个穿着素净连身裙的女孩,站在花衬衫男子旁,静静地凝视巨大的画作。
「一出手,便是登峰造极呢。」花衬衫男子嘲讽的语气,瞥眼瞧瞧女孩的反应。
女孩绑着尾尾,脸颊漾着美丽的酒涡。
画的角落,疯狂幼稚的涂鸦,凌乱的线条完全表达不出该有的张力与意义。
大头小身,穿着黑衣、戴着墨镜、手里拿着一把黑色手枪的卡通男子。
「请代我谢谢他。」女孩看着画。
「谢谢?谁啊?」花衬衫男子转头,颟顸地踏步离去。
「那么,请告诉他,我已经想好愿望了……」女孩顿了顿,说:「他随时可以来杀我。」
「杀?我们家的G,可是例不虚发的冷血杀手咧,已经死掉的人不要再爬起来啦!」花衬衫男子大笑,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女孩莞尔。
灯熄了,女孩也离去了。
只剩下,黑暗中孤零零的登峰造极。
二。杀手,吉思美
——搜集不幸的天使
1。
吉思美最看不起的,就是像G这样的杀手。
为了钱,什么人都可以杀掉。毫无格调可言。
有崇高的职业道德,却没有同等高尚的职业情怀,这是吉思美无法接受的。
所以吉思美是吉思美。
吉思美只选择自己「可能愿意」杀掉的目标。
台中东园巷,紧靠在东海学生租屋区,一栋平凡无奇的老旧公寓。
公寓三楼,贴在绿色铁门两旁的春联,左边写着「天增岁月人增寿」,右边写着「春满乾坤福满门」。
春联的边缘被湿气化晕成淡淡的粉白色,左下角还翘卷起来。不知有多少年没更换过。
一个老伯伯,一手抓着渐渐剥落的塑料皮楼梯扶手,另一手勾着装吊便当的塑料袋,慢吞吞地走着。
老伯伯经过三楼时,又听见斑驳的铁门后传来熟悉的……恐惧的声音。
尖叫声,哭泣声,呜咽声,沉闷的碰撞声,咆哮声。
然后是令人更难忍受的沉默。
「唉。」
老伯伯同情地叹气,却没有停下脚步,颟顸往楼上前进。
就跟绝大多数人的反应一样,老伯伯为邻人门后正在发生的一切感到可悲,却没有多做些什么。彷佛光凭同情心就足以救赎自己似的。
难以忍受,但终究还是采取了无奈的漠视。
门后。
小男孩伤痕累累地跪在地上,因过度恐惧停止了哭泣,眼前的一切逐渐昏暗旋转,然后渗透出污浊的咸味。
中场休息。
一个赤裸胳膊的男人拿着木条坐在藤椅上,气喘吁吁瞪着这个拖油瓶。
气死了。
他快气死了。
但男人却想不出自己为何快气死了的「理由」,只好不停地藉殴打小男孩,试着找出小男孩快把他气死的原因。
暴力中毒……是长久以来发生在小男孩身上的悲剧,唯一的解释。
再过不久,小男孩要不学母亲逃家,就是活活被男人打死。
「叮咚。」
门铃响。
男人喝着掺了乱七八糟东西的药酒,没有理会。
多半是来讨债的吧?还是有什么水电账单忘了缴?不可能是邻居跟管区的警察还是社工……这些人都没敢打扰他揍小孩。
自己生的自己揍,是男人少数竭力奉行的原则。
上个礼拜学校老师因为小男孩没写功课,用藤条打了男孩手心五下,男人知道后一肚子赌烂,跑去学校找老师理论,{奇书手机电子书网}并当着老师的面将小男孩的脸颊揍到整个肿起来,还差点把小男孩给打瞎。
「老师要打小孩的话,跟我说一声,保证打得很惨!」
男人醉醺醺跟老师这么担保时,老师只有目瞪口呆的份。
「叮咚。」
门铃又响。
男人不耐烦地拿起酒瓶,摇摇晃晃到门边,打算一开门就将快空的酒瓶往对方头上砸去。但男人才刚刚握住生锈的门把,门就先铿铿锵锵地打开了。
「啊?」男人诧异不已,看着站在门口的女人。
女人有了点年纪,除了脖子上有一道淡淡的粉红色突起外,可说容貌姣好。
女人穿着也有了点风霜的黑色长大衣,耳朵塞着乳白色的耳机,寻着耳机线可以发现,女人的腰际挂了最时尚的ipod。
女人啊……还是个漂亮的女人啊……
男人迷迷糊糊看着女人,他不记得今天有叫野鸡外卖啊?
「打扰了。」
女人说,却没有打扰了的歉意,径自闪过男人发臭的身躯,走进客厅。
男人搔搔头,突然傻傻笑了出来。
大概是走错门的妓女吧?但自己送上门来的货色,这下可怪不了他,干了再说。
男人打了个酒气冲天的嗝,好色地打量女人的背影,却见女人根本不理会他,直接走到被打得半死的小男孩面前,蹲下。
「很痛吧?」女人摘下耳机,凝视着一只眼睛快睁不开的小男孩。
刚过九岁不久的小男孩,只是恐惧地抽慉。
是社工阿姨?天使?还是梦?
「继续下去,活不到十岁吧?你希望那个样子吗?」女人淡淡地说。
这次小男孩果断地摇摇头。
他只是无力还手,并不是笨。
而女人认真的表情,却适得其反,逗得在旁观看的男人发噱。跟勃起。
「这样的话,只剩下一个办法。」女人的语气跟他的眼神一样冰冷。
小男孩抬起头。
「杀死这个男人。」女人。
小男孩呆住了。
男人则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摇了摇头,想再听清楚一点。
「你现在有两个选择。」女人目不转睛看着小男孩:「第一,我帮你杀掉这个你称之为父亲的男人,但你必须将你往后的人生交给我。第二,我什么都不做,就这样走出这个房间。」
小男孩完全被吓住了。什么跟什么啊?
男人却笑了出来。
哪来的……欠操的疯婆子?
男人开始解开快被小腹绷裂的皮带,打算好好享用这个走错门的「妓女」。刚刚正好喝了点药酒,果然立刻派上用场,这就是所谓的时来运转吧?
女人看着呆呆的小男孩,咧开一抹苍凉的微笑。
然后站起。
「既然如此,我走了。走之前给你两个忠告,趁你爸爸睡着时去厨房拿把菜刀,往这里杀一刀。」女人指着自己的脖子上,那条淡淡粉红色的疤痕。
小男孩愣愣。
「要不,就趁上学时逃走吧。只要什么都愿意做,逃到哪里都可以生存。」
女人转身就走,无视已将裤子脱下的猥琐男人。
男人用丑陋的下体瞪着女人,笑吟吟伸出双臂拦在门前。
「玩一下再走吧!」男人嘻嘻笑提议,被酒精毒化的身体摇摇晃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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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戴上耳机,面无表情走出门,转下楼梯。毫不恋栈。
「杀死他!」 男孩突然大叫。
女人停下脚步。
笑了。
一把弹簧刀竖地从手腕上的特制鞘柄,弹出。
2。
男人大骇。
虽然他不清楚这是不是酒精中毒的幻听,但他还是仓皇地想将门关上。
来得及吗?
女人一扬手,刀子化作一条银色的线,穿过老旧楼梯的竖把空隙,瞬间插进男人的眼窝。
「啊~~~~」男人惨叫,手放开,跪在地上。
女人慢条斯理爬上几阶楼梯,拨开门。
关上,反锁。
「对于怎么杀死他,有没有特别的想法?」
女人耸耸肩,端详了小男孩的伤势几眼。
「……」
小男孩张大嘴巴,他这辈子有过太多次这样的想法。
现在真有机会,脑袋却一片空白。
「那随我了?」女人不置可否。
这样的话……
女人并不打算花太多精力凌迟这个男人,所以她只是将痛到快疯掉的男人踹在地上,将ipod的摇滚乐音量调到最大,然后好整以暇地补上剩下的九十九刀。
当着小男孩的面,对着他那称之为父亲,却不配的男人,整整补上九十九刀。
鲜血将客厅地板渍成一片红色的海,空气中都是咸咸的腥味。
拥有一切杀手应该知道的解剖学知识,女人精确地计算每一刀对身体的伤害,将「痛苦」与「失去生命」做了壁垒分明的区分。
直到撕开喉咙的第一百刀,两者才快速连结起来。
男人在剧烈的痛苦中断气。
小男孩突然放声大哭,大哭。
那是一种彻底解放的痛快。
对于男人的死,小男孩只觉得世界首次绽放光明,上帝首次对他释放善意。
今天在学校作文课一个字都没写,只好带回家完成的作文题目「生命的意义」,小男孩总算有点眉目了。
女人从怀中丢出两张A4纸,说:「我叫吉思美。」
「会写字吧?好好读熟它,然后在这张让渡人生的分期付款契约书上签个名,盖手印。一份给我,一份给你自己。如果你怕被警察发现就烧了它,反正我还有备份。」女人坐在藤椅上,在血腥味浓稠的空气里打开手中的剪贴簿,看着里头许多份按照章节整理好的连载小说。
一份只属于黑暗,只存在于黑暗的实时快递故事。蝉堡。
小男孩看着莫名其妙的两纸「契约」。
条款一:我愿意在成年后,将每年薪水的十分之一,汇入杀手代理人(吉思美)特约的银行账户,一年一次,至死方休。
条款二:如果无法或不愿实践条款一,视为背弃委托。对于背弃委托后发生在我身上种种不可思议的灾难,都是很合乎逻辑的。
解除合约条款:如果我找到一个需要杀死某人却无力执行的小孩,帮助其狙杀目标并签订同样契约后,得以新契约之转让原杀手代理人(吉思美)勾消旧契约。
吉思美的银行账户如下。
墙上时钟的滴答声,衬映着这僵硬的沉默。
「你也可以不签。」
吉思美无精打采地看着墙上的时钟,说:「根据这附近人家的冷漠,警察还有五分钟才会到,或者更晚,或者不会到。我可以慢慢把你杀死再走。」
于是小男孩立刻跪在地上,用拇指沾地板上的浓血,将契约盖了个天花乱坠。
「要努力活着,人是我杀的,你不必想太多。只要记得按时汇款就行了。」
吉思美拿走其中一份,卷起,敲了敲小男孩的头。
小男孩猛点头,他早已将身上的瘀青与擦伤忘得一乾二净。
他的人生,已经没有负担了。
从此,他也不再有理由,哭诉自己挫败的人生,是来自童年不幸的遭遇。
一切都要靠自己。多么美妙。
「再见了。」吉思美走到门边。
小男孩突然很感动,眼中噙着泪水。
「我还会遇见你吗?」小男孩竟对这位杀父仇人恋恋不舍。
吉思美头也没回。
「那要看你将来的小孩,有没有这个需要啰。」吉思美笑。
消失在冷漠又缤纷的旧公寓的楼梯里。
3。
律师的分类里,有个叫「公益律师」的名称。
便宜,甚至无偿,但提供最基本的服务。法律。
是的,如果你没钱,却又不得不杀个人……
我会介绍你,「吉思美」。特别当你只是个孩子的时候。
孩子会有想杀死的人吗?
听起来很荒谬,但如果这个问题有了笃定的答案,这个答案便几乎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