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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们广东家乡的英德红茶。来,尝尝,看喝得惯不?”费阳殷勤地招呼着客人们。
小町还是对“自梳女”的好奇心不减:“费先生,那您身边这位‘自梳女’大嫂”
“你可不能叫人家‘大嫂’,人家付出一生的代价,就是要保持着女性的自立和贞洁啊——”
“那应该怎么称呼她们呢?”
“当地人一般叫她们‘姑婆’。我觉得叫她‘黄姐’比较好。不过,直接称呼她什么并不重要,因为她是个聋哑人,我的一位远房亲戚。”
“自梳女真的就能够下定决心,永不为人妻母么?那不是就跟带发修行的尼姑一样吗?”
“相似却不完全一样。首先,她们是靠自食其力求生存的。而且,她们还有着尘世的种种牵挂。我家这位黄姐,她就会把每一个铜板都省下来,不但要帮助几个弟弟将来娶上媳妇,也为了自己多少有一点养老的积蓄。当然了,她们一旦当着家人和宗族、村人的面,祭拜了观音和祖先,隆重地举行了‘自梳’仪式,那就是一条孤独人生的不归之路了”
小町还是不依不饶地:“我就不信,那么多的自梳女,其中没有个把‘自梳’以后,又动了凡心的多情种?更何况,她们并没有生活在中世纪欧洲的修道院里面,被高墙隔断了与外界的联系。‘自梳女’们不是还在参加社会的生产活动么?”
“小町姑娘说得很是。但是,伴随着自梳女一同诞生的,就是一些极为残酷的惩戒制度。如果一个自梳女胆敢与异性相爱私通,一旦被发现,就要被拉到宗族祠堂。先是惨遭毒打,然后被装在一种竹皮编的猪笼里,沉河活活淹死。那些被认为是失身的自梳女,死后还不许埋葬在自家的坟地。能够被同村的其他自梳女打捞上来,草草葬在荒郊野地,就算是很幸运的下场了。许多被活活淹死的自梳女,就是顺着河流,漂走了”
小町还是不依不饶地追问:“最后漂到哪里去了呢?”
费阳真是个诲人不倦的职业师长:“漂呀,漂呀,漂到天国去了。只有上帝,不会拒绝她们孤独的灵魂。我相信,她们的归宿,就在主的身边”
秋姗在一旁听得浑身不由打了个冷战。自己是学现代医学的,她想,男女之间的性情之事,从来便是生命本身的组成部分。可一个反传统行为的出现,却相伴着更加残酷无情的传统压迫——这难道就是女性永远循环不止的悲剧吗?
小町忍不住又开始大发怪论:“自梳女就是界乎于殉道者与凡人之间的特殊群体。也可以说,她们是中国女性反封建、求解放的先驱!只是她们的反抗方式,有点愚蠢而已”
紫姨觉得女儿过份了:“小町——”
没想到费阳却闻之鼓掌:“紫姨,我早就对您说过,我喜欢您这个‘没心没肺’的女儿。她的性格就像她的形象一样,充满了属于她自己的个性。这就是肖像画家终生都在寻找的模特儿,一个内在与外表能够天然浑成的形象”
那“英德红茶”果然是十分特殊:色、香、味都不是一般北方人所能够立刻适应的。颜色和香气都十分浓郁,口感则有点苦涩。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起雨来。雨点越来越密,哗啦啦地打击着房顶的青瓦,浇淋着沿墙那一盆盆一丛丛盛开的铃兰花
费阳突然起身,对秋姗行了一个鞠躬礼:“秋姗大夫,我还没有正式向您道谢。您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秋姗受宠若惊地赶紧还礼:“费先生过奖了。那不过是一个医生的天职而已。”
“我本应当亲自上门到府上道谢,却拖拖拉拉地耽搁到现在。希望今天您三位,一定要接受我的一点心意。就在什刹海的斜街上,有一家正宗的广东菜馆,是我一个肇庆同乡十年前来这里开的。大都是家常菜式,味道却还地道。中午,就给我一个面子,好么?”
不想紫姨马上表现出了孩子般的欢乐:“太好了!我可是也快有十多年,没有吃到正宗的广东菜了。秋姗,费先生这是专门请你,我和町子做陪客沾光儿不是?不过,我还要再沾上一点儿光——请费先生匀给我几棵铃兰,可好?”
没想到费阳故意面呈严肃色:“这花,可是我为了画画,特地栽种的。一般不敢随便匀给旁人的原故,是因为别看这种小花生得玲珑可人,‘血液’却是有剧毒的。谁家的孩子如果不小心给塞到嘴里去,那就不一定会有我和高副市长夫妇那天的运气啦!哈哈哈不过,反正紫姨和我,都是属于城市‘自梳女’一类的人。这花,匀给您无妨。”
费阳的性情,“爽朗”得再一次出乎紫姨的预料。她准备继续实施自己的“战术”,倒是非要看看这位敢作敢为且见多识广、从善如流的女先生,还将怎样对应自己。她使了一个眼色,秋姗就把一只精美的封套递到费阳手上:
“费先生,我男朋友刚好有事去了一趟广东,这是他带回的几张风景明信片。我想,一来您是画家,二来广东是您的家乡,兴许会喜欢这些图片。我就带来转送给您——”
费阳拆开封套,仔细端详着那一张张沙面的风景,毫不掩饰地泛起一脸的思乡之情:
“家父过去就在沙面开过商行,专做象牙雕刻、玛瑙雕刻和广彩陶瓷一类艺术品的欧美贸易。要知道,我们肇庆的雕刻工艺,历史是非常悠久也堪称辉煌的啊。我家的货源,主要还是来自家乡的”
“我自己,就是在广州沙面这附近长大成人的。我从法兰西留学回国,特地到家乡肇庆去祭了一次祖。也就是那次,我把自梳女黄姐,从广东带到了北平。可惜我却没有时间,到沙面去寻寻故居现在,能够看到这些沙面的旧景新貌,还是多亏了您啊,美丽的秋姗大夫”
紫姨心里顿时涌起了一丝丝的感伤:“费阳,你终于还是不得不说谎了。”
来到画家的家,自然是要看画的。费阳应邀拉开隔在房子中间的那道绒布帘子一个殿堂,展现在人们的眼前:
十几幅大小不一绷在木框上的画布,似朦胧若清晰的人物、花草,无不体现出女性艺术家对“光、影、形、色”温存多情而忧郁的独特视角。
人物,都是女性的形象:有单纯可爱、目光充盈着无辜神情的少女;有因为极端冷漠而显得十分圣洁的自梳女;还有,很多很多幅婀娜多姿的铃兰花。
窗外,雨无声地停了。
紫姨说,外面的空气一定难得的新鲜。善解人意的费阳,便幽默地邀紫姨一同到小院子里去“雨后赏花”。
两个女孩子则请求费阳先生允许她们,留在屋里翻阅欣赏那些中国尚极为少有的精美欧版画册。
费阳对这个要求,表示了由衷的赞赏:“书、画都是为了被人赏阅而存在的——慢慢看吧,孩子们”
黄姐奉命帮助紫姨在院子里的轮椅上坐下,费阳亲自推着她,在这幽静的咫尺方圆中,细细品赏脚边一丛丛挂着雨露、低垂着苞蕊的白色小花
紫姨笑着问道:“费先生,您只画这一种花吗?”
费阳却不笑:“莫奈画睡莲,画了整整二十年。”
紫姨几乎是“单刀直入”了:“您家附近的后海一带,夏天的荷花可是皇城几百年的名胜呢。费先生为什么会对铃兰,那么情有独钟呢?”
费阳也很坦率:“因为她比睡莲、荷花,更多了一分反抗的性格。她虽然很弱小,但是,对于生命的摧残者、侵犯者,她是有毒的。”
紫姨从心底发出了一声赞叹:“我完全理解您,费先生。理解您对铃兰的内心感受。”
那天,雨后出霁的什刹海上空,升起了一道令人叹为观止的七彩长虹!
紫姨和费阳一致认为:这是吉兆,上天赋予今天每一个人的吉兆。她们在湿漉漉的小院子里,无声地抬头仰望着那座璀璨神奇的天桥,很久很久
第二天,没有“口福”的几个男人,却有更加刺激食欲的“耳福”——小町干脆把自己的采访本儿拿出来,连说带念:
“对不起各位绅士,昨天中午,费阳先生在什刹海斜街一家叫‘粤来亭’的广东菜馆请客,令我多少体会到了所谓‘食在广东’的境界。四碟爽口的岭南地方小凉菜之后,先上了一道‘猪骨煲’。据说这是最早起源于澳门的一种民间养生汤——懂吗?先用猛火煮熟带肉大骨,汤底要事前配好枸杞、香茜米和好多秘传的佐料——懂吗?再用文火炖它整整五个小时啊——懂吗?每人捞出根大棒骨,先把高汤灌进骨管里,再用一根麦管儿来连汤吸出骨髓——懂吗?然后,还是用手抓着骨棒儿,啃那脱骨的嫩肉啧啧,那滋味儿啊,就别提什么淑女优雅、绅士斯文了!”
孙隆龙不无妒忌地“恭维”了小町一句:“这倒是再适合你不过的一道美味佳肴了!”
小町正说在兴头上,也顾不得反击隆龙的攻击:“‘冬瓜盅’——你们八成是听说过。可正宗的,还没吃过吧?打开那小冬瓜皮盖子,就跟打开了百宝罐子一样——里面有嫩鸡脯肉、鲜肉丁儿、大虾仁儿、鱿鱼丝儿、香菇片儿连蒸软的瓜瓤一起舀出来——啧啧!还有一道费阳家乡的名菜,传说从明朝永历年间到现在,只有到鼎湖山庆云寺,才可以让那些大施主们品尝到的一品。秋姗姐姐吃得最多,半盘子都是她干掉的叫什么来着?”
秋姗赶紧申辩:“正好它就摆在我面前嘛——就叫‘鼎湖上素’。其实用料非常朴素,冬菇、草菇、银耳、木耳号称‘六耳’。这是费阳特别推荐的一道斋菜,口感十分脆爽嫩滑。粤菜本来就不像京菜,油盐放得那么重。不知不觉的,我就吃了好多好多不好意思啊各位!”
紫姨也忍不住插话了:“那费先生毕竟是肇庆大户人家的小姐,她还推荐了一种主食小吃,我很喜欢——”
小町又开始拼命的翻本子:“叫作‘肇庆裹蒸粽’。虽说不过就是个粽子,可制作的讲究程度,堪称‘天下粽子第一’了。岭南人都说:‘广东肇庆三件宝,鼎湖七星裹蒸粽。’费先生说,从秦代开始,当地农人们用新鲜竹叶包着米饭下田,那是最原始的‘裹蒸粽’了。后来,它逐渐被发展成了当地的名小吃,要选用最好的糯米和当年的新绿豆经过浸泡,用新鲜的冬叶,加上曲酒、五香粉儿之类的佐料,裹进不肥不瘦的鲜猪肉,拿一种特殊的模具定型,包裹时刻意地做出有棱有角的形状。然后蒸上十个小时,直到绿豆糯米猪肉完全融化在一起了浑球儿啊,你知道什么叫‘真香’吗?”
隆龙被她气得放下筷子,不吃何四妈做的饭了:“小町,你能不能除了让我陪你到什么南城张记姚仲梁家去,偶尔也带我到费阳家去坐坐呀——”
严大浦也被刺激得忍不住发问了:“你们,今天在什刹海斜街的那间广东馆子吃鱼了吗?”
小町正好等着继续发挥呢:“广东菜,还能少得了‘鱼’——?!讲究整条清蒸,必须现杀活鱼。可不是你吃的红烧死鱼啊”
连秋姗也觉得,小町再这样“忽悠”下去,有点不太公平了:“大浦,等你这次破了那两起,不,应该说是三桩连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