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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见这人之前,憎恶,悔恨,挣扎种种情绪混乱失控,总在心头往来如织,争斗不休,整个人一刻不得安宁。
话说他虽然全力护他,可心底未尝没有让旁人将他暗杀了,才是一了百了这样的念想。在手下屡次传来平安二字的时候,他也不能说是全然没有遗憾的,这人是他一生苦痛的根源,他的种种挣扎也跟这个人脱不了干系,有恨意是自然而然的,可这样的念头却是出自一己私欲,全无半个公字或者形势所迫的因素在里头了。他几乎是立刻便意识到那遗憾后面的丑恶,那源自他的内心,让他不得不羞愧,以至于汗流浃背。
而眼前此人安然如此,他至少不需要再面对这些左思右想的折磨,亦犯不着想若是此人死了自己该如何如何的问题了。
此刻屋外月光如水,正探到床前。
萧定皱眉翻身,陈则铭抛下轻幔,掩身床旁。
听了片刻不见继续动静,探头再看,萧定又沉静睡了。大概是夜风吹着有些凉,他蜷起身子,将头埋在枕中,这时候看起来,倒跟方才萧谨的神情有些许相似。
到底是兄弟。
陈则铭走至床前,醉眼朦胧中,忍不住要探手出去,却还没触及对方,便已经将手收了回来。他低头看了片刻,渐渐清醒,心中惊骇。
那种冲动毫无掩饰,正是他此刻最想做的,然而这举动又是如此无耻,似乎那一伸手揭开的不是别的,而是柄照妖镜,他被它照得纤毫毕见,无地自容。
他面上红一阵青一阵,满身汗如雨下。
如此怔怔立了一会,见对方冷得缩成一团,陈则铭意识到这正是自己开了窗子的缘故,落魄返身自窗中退了出去。
萧定朦胧中听得一声窗响,立刻惊醒,爬起身开窗去看,可探出头去,左右观望,远近并不见半个人影。
远处正是晨光将起前,夜色最浓那一刻,兵士在换班。
他微微沉吟,不解掩上窗子。
他却不曾抬头看,此刻头顶两尺上,陈则铭正使一招倒挂金钩,将双腿挂在梁上,惊险过了此关。
宫门前,领队独孤航无意中将目光扫过来,看着魏王如此架势,大是讶然。
陈则铭大窘,连忙悄然将食指竖在唇前,做个噤声的手势,独孤航见之会意,不动声色将头转开来。
而在他手势之下,萧定遍寻不见人迹,正狐疑关窗。
萧谨经此一宴,也不过是吹些凉风,居然就病倒了。
太医院就此风寒小症也做了数次会诊,可开出来的药剂吃下去竟然不见成效。萧谨躺了数日,只是高烧不退,更加不能上朝。这么一拖半月之后,萧谨干脆拟了道旨,让魏王暂行代理朝政。
此旨一出,不少大臣上书以示异议。
可萧谨却将之一一驳回,恼道:“朕都病成这样了,难道还得每天上朝理政不成?”
陈则铭推辞两次,萧谨只是不肯,杜进澹则完全不做任何反应。
陈则铭私下找机会与萧谨暗示几次,自己当初曾反过萧定,此情此景,太过相似,难免让人浮想联翩,实在是不妥。
萧谨也不知道到底听没听懂,全然不改初衷。
最终陈则铭只得受命。
萧谨见他答应,大是高兴,这才道:“魏王既然立我,又怎么会反我?”
陈则铭才知道他佯装没听懂其实是为表信任之心,这虽然未免太孩子气,也太不计后果,却由不得他不感动。只能尽量兢兢业业,一尽己力。
过了几日,陈则铭翻到一张奏折,却是有人弹劾太子私占宗庙之地。
此刻太子依然是当初敬王,萧谨年少无嗣,不好明目张胆废掉萧定的儿子,于是此事也一直拖着。可太子已然失势却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晃晃摆着的。
陈则铭自觉愧对太子,对敬王也从来只是派亲信查看而已,并不敢亲自去见。是以政变后近两年并不曾与荫荫之子见过面,此刻看了这折子,心中不由大惊,私占宗庙这却是死罪,是谁要置太子于死地。
左右询问之后,方知道这奏章上了有些时日,是他出征时候递上来的。萧谨不知何故一直不曾处理。
陈则铭连忙去找萧谨,萧谨正烧得迷糊,看了他来,难受得拖着他只是哭,似乎这样能好些。陈则铭找机会将这事说了,萧谨道魏王看着办好了,说着又翻来覆去道自己好生难受。
陈则铭安抚了他,可这事情该怎么处理,心中还是有些迟疑。待回到府中与韦寒绝商量一阵,终于代发旨意,将太子重贬为敬王,发放回属地,未应召不得随意入京,所圈之地更是加倍交回。
此旨一出,众臣哗然,便立刻有骂陈则铭的人站出来。
陈则铭也不解释,这事情原本越描越黑,犯不着太计较。
敬王离京之日,他带了亲信便装来送。
敬王数年不见,已经是个高大少年,神色中有些冷静,很像萧定,但眉目间又有些荫荫的影子。见了陈则铭,敬王笑道:“我明白魏王这是上屋抽梯之计,那占地之罪实在是欲加之辞可叹如今我朝中已经无人,只能受这污水泼身多谢魏王援手周旋了。”说着拱手以示感谢。
陈则铭见他明理,心中大慰。可对方原本身份尊贵,这样落魄实在全因自己,神色间又难免尴尬。
敬王道谢后,拍马往前赶。他车驾早在前头了,只留一个身负弓箭的劲装少年在途中等他。
陈则铭见两名少年会合后,扬尘而去,心中到底安了不少。
回到府中,陈则铭总是有些感叹,对韦寒绝道:“你这样人才,却不能为官,岂不可惜?”之前朝中因韦寒绝自小疯癫才放过韦家,若是此刻翻供,为有心人得知,却是可以治个欺君无疑的。陈则铭只得将他收做门下幕僚,可心底到底觉得有些屈才了。
韦寒绝呵呵笑道:“为官一途,最是坎坷。其中危机四伏,倒是魏王已经风光如此,更不该久居其中。”
陈则铭看他说得半真半假,颠三倒四,摸不清他真意,只笑了一笑。
次日理过政事,陈则铭赶往静华宫。远远见一个小宦官捧着一叠书本站在宫门前,门口一名为首的卫士正在翻看,不时抖弄一番,查过一本便抛到身后卫士怀中。
陈则铭走到跟前,众人见魏王到来,都停下行礼。
陈则铭瞥见那捧书兵士怀中的书本已经不少,顶上头一册面上赫然写着《金刚经》三个大字,不由得心中奇怪,取到手中,稍做翻阅,问:“这是什么?”
那小宦官连忙道:“是黄公公安排送来的。”
为首兵士也道:“近来陛下差人送了不少经文。”
陈则铭不禁纳闷,怔了怔,见那兵士手中检查过的经文已经有十来卷,伸手接过,自行先带了进去。
走到房前,正见到萧定背朝自己而立,双肩微垂,身前积案盈箧的都是书本。
陈则铭惊讶之下,险些笑出声,萧谨那孩子做事难以理喻,纵然读经,哪里用得了这么多。
萧定听见动静,飞快转头,面上尤是皱着眉头,颇有些困扰的样子。
两人视线相对,彼此都惊了惊。
陈则铭低头看看手中黄卷,走将进去,将手中书本堆在那大叠经文之上。
萧定看着他动作,动也不动。直到看清楚他放下的东西,脸色猛然间僵了起来,将头拗开,从鼻子里似有似无地冷哼了一声。
陈则铭暗下颇有几分忍俊不禁,粗略一数,那桌上多的不说,四五十本总该是有的。本本都是新册,尤带墨香,似乎是专为萧定新制的。也不知道真要看将起来,得看到什么时候能看完。
陈则铭沉吟半晌,听到脚步声走近,转头见那小宦官捧着剩下的经书站在门外,正犹豫要不要进来。
陈则铭招手,那小内侍连忙将经书抱进来,又立刻退出去。
萧定面无表情看着那书堆又高了些。
待那小宦官退下,陈则铭动手将桌上原本乱七八糟的书本按卷整理妥当。
萧定慢慢踱步,转到他身前,瞥了他一眼,看他慢条斯理地清理,眼中直冒火,却也不肯先做声。
末了,终于还是忍不住恼道:“他是巴望着我今天就剃度受戒吧。”
陈则铭听了,禁不住勾起笑意,将头压低了些,却还是被萧定看见了那个笑容。
萧定更加恼怒,脚下也快起来。转了两圈,站定了,突然拂袖,将那些佛经一股脑全扫到地上。
陈则铭抬头,皱眉警告般看了他一眼。
萧定正站在他面前,被他这一眼刺到,脸色骤然阴沉,更加满心的不舒服,冷冷瞥了回来。
陈则铭最恨便是他这个神情,见了不由得更恼。
如此两人隔桌而立,僵持片刻,互不相让。
剑拔弩张对视了半晌,直到最终两人都意识到这行径委实太显幼稚,持续下去颇有些不合年纪的无聊了。
萧定转身在椅子上颓然坐下,陈则铭正弯腰要捡经文,又觉得不妥,叫了名兵士,将地上收拾干净。
待一切整理完,萧定那点邪火也早事过境迁,顺手取了本新经翻起来。
陈则铭依在门上,微微侧头看他坐在窗前读经,神色平静从容,阳光自窗外照进来,将他整个人拢在其中,说不出的恬淡。虽然身着常衣,却自有种旁人难比的雍容。
陈则铭凝视半晌,不禁心下暗道,若他是真心参禅若他真是收心如此我定当全力保他一生周全。
那经文枯燥,萧定看了片刻便有些索然,加上暖风习习,不多时竟然昏昏欲睡。待到清醒睁眼,屋里早已经无人。低头见身上披着件袍子,显然是陈则铭给加上的。
萧定一把扯下那衣袍,走到门前张望,哪里还有人影。
他怔了片刻,低头见那袍子尤拖在手中,随手揉捏几下,在这寂静无人处,衣料在指尖沙沙作响。
萧定神情复杂,微微犹豫一会,终于转过头,往窗前房梁上瞥了一眼。
之后月许,陈则铭若有时间,隔三岔五便会去静华宫查看。
萧定对他的到来,兴之所致时会说上几句,若是不高兴了,一开口便是语中带刺。萧定口中粗语有限,但挖苦人的话确实层出不穷,只逼得陈则铭忍不住想抽他,更有甚者,看也不看他一眼的时候也是有的,两个人就这么干坐在屋中,只看谁更受得住这份尴尬。
陈则铭觉察到萧定这些时日其实是有些心绪不宁的,否则便不会有这样多的花样来折腾自己。
他心中很是奇怪。
萧定这个人虽然不擅武力,但有个难以打破的坚硬内核,所以之前纵然被暴力对待,萧定还是坚持不改,依然如故,全没半点悔过之意,而所谓施暴最终能凸显的,居然只是己方的简单粗暴,不得不说,陈则铭对这样的认知实在充满了挫败感。以至于此后他宁可将对方的恶意讽刺忍耐得更多一点,也不想再轻易动手。
那会让这样的萧定焦躁的到底是什么呢?
陈则铭想来想去,能得出的唯一结论是,也许软禁时间太长了。
两年,若要他两年只待在一个院子里头,自己早就疯了,而萧定竟然能这么毫无悬念地熬过来。似乎旁人也不惊奇,他自己也不怎么当回事。
陈则铭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