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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在外面过夜,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独孤航躺在床上听到院门轻响,就知道他回来了。
偶然两人都在家的话,杨如钦会提着酒菜找他喝酒。
喝到半路,杨如钦很容易诗性大发,独孤航听他在月下吟得抑扬顿挫,自己却基本上听不懂几句的时候,就会觉得两个人之间还是挺有差距的。独孤航年少时候没机会识字,在从军之后又四处征战,如今也只能勉强说是粗通文墨,好在杨如钦不在意这个,反正在他看来,天下一半以上的文人都属于粗人,何况武夫。
但吟得多了,独孤航也听熟了一些,每每听他念那些什么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沙场秋点兵之类的诗句,虽然不大明白词句要表达的意思,却能体会那些缅怀峥嵘岁月的情怀,忍不住豪情顿生,下场舞剑。独孤航的剑法是陈则铭也称赞过的,招式耍开了,那叫一个水银泻地泼水难入。杨如钦看了不停喝彩。
对月小酌,有诗有剑有酒,这酒喝得就分外有滋味了。
在这院子里,岁月幽远,人心宁静,他们都觉出了那份恬淡,忽视了其实两人分属两个阵营,将来总有分道扬镳的一天。
得知陈则铭出征后,杨如钦向独孤航提出了一个让他完全意想不到的要求——他想入宫看看萧定。
独孤航很沉默,这样过分的要求,杨如钦实在不该开口。
他在为难他。
可杨如钦非常积极地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试图让独孤航相信,他必须见一见他曾经的君王,那是他身为臣子唯一可做的,是忠,是义,是情,而这样的会面于形势没有任何影响,只是尽一尽他的心意,这事情对独孤航而言不过举手之劳,却能安两个人的心。一个是杨如钦他自己,另一个当然是被困的废帝萧定。你也曾是他的臣属啊,杨如钦瞅着他的眼神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味道,导致独孤航觉得自己果然禽兽不如起来。
最终他拗不过他的长篇累牍,将乔装成兵士的杨如钦带入了静华宫。
然而在回来的路上,独孤航越想越气闷,到底遏制不住自己的怒气了。
他逼着杨如钦发誓再不做这种事情,否则便死在自己剑下。这份气恼既对着杨如钦,也对着他自己。他满心不安,明知道这事有多对不住陈则铭,自己怎么神差鬼使地还是做了。杨如钦这张嘴太厉害,死人能给你说活,绕得你发了晕,再卖了你,还能让你死心塌地帮他数银子。
杨如钦笑眯眯地发这个誓。
听完誓言,独孤航才能安心一些。
他突然有些疑惑自己为什么会救了这个人,平白陷入这样的田地。这场闹剧让他无端地产生了些憎恶感,他不知道他此刻觉得厌恶的是杨如钦这个人还是眼下这混沌一般搅不清楚的交情,或者其实他恨的根本就是自己。他知道自己确实很希望现在的生活能继续,否则杨如钦不会这么轻易得逞。杨如钦的到来给了他太多的改变,他因为一些从未体验过的柔软而变化了,但这变化他自己并不喜欢,相反他有些悬空般的惶恐。
接下来的局势瞬息万变,萧谨不知道为什么开始冷落陈则铭,独孤航看不透理由,但看得到现象。
这一天他与杨如钦扯到这件事,杨如钦虽然一介布衣,但与士林众人往来密切,对形势的了解远胜过身处其中的独孤航。杨如钦道,皇帝对陈则铭起了猜疑心,这不是好兆头,弄不好就是身败名裂尸骨无存的下场。
独孤航很厌恶他勾画的这个远景,试图把话引开,但杨如钦的情绪已经被这个话题勾得沸腾起来,他低声道,陈则铭要完了。
独孤航猛地站起来,刚才他毫无疑问地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跃跃欲试和不怀好意,杨如钦就如同嗅到了肉味的狼一样难以掩饰自己的欲望和亢奋。独孤航一直埋藏在心底的那些痛恨和质疑突然爆发了。
他憎恶他这个表情,这个神情使他突然清醒地意识到其实这个人与他分属两个阵营。
他们是敌人。
独孤航拔出剑,用那雪亮的三尺青锋封住杨如钦打算继续下去的不明企图,他惧怕他的巧舌如簧改变了自己此刻的决定。
他似乎从不认识这个人似地瞧着他,直接喝令他滚出去。
杨如钦定定看他,似乎不明白只是短短一段对话,为什么便引出了这样严重的后果。仅仅片刻之前,他们还相谈甚欢。
那个对峙的沉默瞬间,像一把利刃挥过锦缎,将他们美好而短暂的交情一分为二。那原本就是虚假的,独孤航却曾温情地希望那能长久些。
杨如钦临走前,走近他,伸手搂了搂他的肩,温柔而担忧地说,“你要自己小心!”
这个拥抱使得独孤航又有些迷惑了,他真恨这样软弱的自己。
之后他很久没见到杨如钦,直到有人举荐杨如钦再度入朝为官。杨如钦自诩风流才子,本来言谈风采都有过人之处,萧谨一见之下果然为之心折,立刻将他封为礼部尚书,官至三品。
独孤航是知道这些的,他觉得真是天不遂人愿。
在独孤航看来,人和人要么是朋友,要么是敌人,这样不尴不尬的状态最是烦人。你说要是偶然碰上了,到底是装看不见好还是不认得好呢,这也得费心思量不是。
还没等独孤航把这态度定下来,见面时杨如钦那边已经笑眯眯打上招呼了,笑容里看不出半点罅隙。当着众人的面,独孤航也不好拒人于千里之外。杨如钦之后每次遇到他总是这样很关切的样子,日子一久独孤航不免有些内疚起来,倒觉得之前只怕确实是自己小题大做过分敏感了。
终于有一天,杨如钦拎着酒菜上门,把门敲开的时候,笑着说他来赔罪。
独孤航的手还撑在门页上,一时间,真是关上也不是,不关也不是,竟然愣了半晌。
酒过三巡,杨如钦一如既往地开始发酒疯,他蘸着墨在院墙上涂抹挥毫。那是幅山水,墨汁顺着墙往下流,淋淋漓漓。
他回过头的时候,说:“我们结拜吧。我年长做哥哥,你年纪小做弟弟。”
独孤航看多了他酒后失言,也不说话只是笑。
杨如钦见他分明不把自己的话当真,居然真回屋搬来香案,燃香斟酒,跪下来对天盟誓,要与独孤航同年同月同日死。
说完扯着独孤航拖过来,逼他照说一遍。
独孤航看了他半晌,想要拒绝,却不知道为什么总开不了这个口,最终他撩袍跪下来,一字字跟着他说,“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与杨大哥今日约为兄弟,纵然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
杨如钦瞅着他直笑,似乎是喝多了不甚清醒。
独孤航想自己真是疯了,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又觉得有点欣喜,好像心里很踏实那种感觉。
起身的时候,杨如钦一个踉跄差点摔倒,独孤航伸手去扶,刚接到人,便感觉唇边一软。他骇了一跳,猛地撤手,拿袖子往唇上擦了几下,恼道:“杨如钦,这就是你做大哥的样子?!”
杨如钦笑道:“有时候大哥还真是这么做的。”他喝得两只眼的眼角都泛了红,天晓得他说的是醉话还是真话。
独孤航不是没听过契兄契弟的传闻,听他这么一讲,头皮都炸了起来,猛地抬脚将那香案踢倒在地。
杨如钦突然扶住了他的肩,低声道,“是玩笑真是玩笑”
独孤航转过头,看到杨如钦一脸认真看着自己,那醉意早已经去了七八分,此刻他眼神复杂,似乎颇有些怜惜和不忍。
隔了片刻,杨如钦放开他,朝他笑了笑,拱手为礼,“愚兄向你请罪,这玩笑开大了。”
第二天正是独孤航宿值的日子。
白天出入宫廷的人太多,所以禁军换值通常都在卯时之前,大家都还在梦乡的时候,而且整个过程要赶在早朝之前完成。
因为宿醉,独孤航差点就睡过了头,还是杨如钦把他叫醒了。独孤航急匆匆赶到宫门前,伸手一摸,忍不住心中一跳,常年挂在身上的牙牌居然忘记带了,这时候也赶不及回去拿,只能在禁门领了块普通校尉的鎏金铜牌才入了宫门。
令牌是出入宫门用的,分很多种,不同身份对应的质地样式也不同,如校尉军士小厮们为铜牌,匠人为木牌,内官及各常朝官为牙牌。通常都是在入禁门的时候领牌子,出禁门的时候还牌子。只有牙牌可以常年随身携带,被人们视为身份的象征,独孤航因为镇守静华宫,经常出入宫闱,才有这么一块。牙牌上刻了所有者的官职及姓名,通常情况下旁人拿着是没用的,外借或者丢失都是重罪。
这么个东西落在家里,独孤航心中难免记挂,等换值完毕,立刻派人去取。那人半个时辰后返回,说院子里没人敲不开门。
独孤航才记起今日有朝事,如今杨如钦重回朝堂,官拜尚书,估计是入宫早朝去了。
待到手头事务完毕,已经是中午,独孤航抽空回家,找了半天,却没见自己那块牙牌,心中奇怪之余免不了叫苦不迭。他想难道是杨如钦捡去了,可他捡着干嘛?这下自己进出禁门都非要兑牌子了,实在是很麻烦。此刻的他还想到不到第二天会发生什么,他苦恼的是,那牌子若真丢失了,可怎么办。
第二天,独孤航想去朝房截杨如钦,路过保和殿时,他听到一种不该在此地出现的声音,那是打斗声。他觉得奇怪,绕了过去。
陈则铭的第二次政变来得异常突然,让独孤航有种措手不及的感觉。
然而这次政变结局却如此地让人吃惊。
当那副肩舆出现在朝华门下的时候,所有的呼吸声似乎都停止了,那是一个时代的终结。
独孤航看到了站在萧定肩舆旁的杨如钦,他那些隐藏在心底模糊不清断断续续的疑问突然明晰起来,自己的牙牌!!杨如钦怎么会在这么快的时间里救出萧定,自己的牙牌起了什么作用?
他被自己的揣测惊得呆住,杨如钦勾结的是言青,言青是殿前司的人,有宿值的权力,可他无法进入后宫达到静华宫。他们拿他的牙牌干什么了?诱骗守军开门之类?
独孤航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比想象的更大,杨如钦那一夜的到来并不是偶然的,他早策划好了,所以他扶住自己的时候是那种眼神。
独孤航有些昏眩,他睁开眼的时候,他手中的箭尖正指着杨如钦的头,他的手颤抖不休,于是那箭头也抖得厉害,然而此刻这一箭纵然是发出去,也未免太迟了些。
陈则铭跪倒了。
他手下的将领全部缴械投降,独孤航紧紧握着手中的弓,站在纷乱的人群中,脸上满是泪水。
那牙牌说实在话,有没有都并不足以扭转整个局势,但却节约了杨如钦不少的时间。杨如钦早算好了,他一时一刻也不能浪费,他要求的是最佳的效果,才能保证最大意义上的成功。
陈则铭病倒的时候,独孤航整夜整夜守在陈府外面。他觉得自己罪不可恕了,可他不敢说,他惧怕陈则铭得知真相后的那个眼神,他害怕极了,想也不敢想。
他把这件事情隐瞒了起来,决定一辈子也不提。
可他不能安心。
陈则铭重新出任殿帅,独孤航始终跟在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