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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垛柴禾全是红柳,枝条不规则地乱扎着。我不小心碰到一根,弄出一阵干炸炸的响声,我想偷苞谷的贼一定听见了。
我猫着腰,屏住气等了好几分钟,才看见偷苞谷的贼从柴垛旁过去。他过去的时候,好像扭头看了我一眼。我看不清他的脸,只感到一股目光落到身上,像浇了盆凉水一样,浑身的汗毛全竖了起来。我想他会转到柴垛后面找我,却没有。他几乎没停顿,一瘸一拐地走了过去,钻进那片苞谷地里不见了。
我直起身,村子里突然一片亮光。好多人家的窗户都亮了。到处是开门声、说话声。
〃出啥事了。刚才谁在喊。〃〃好像是个孩子。〃我听见许多人走到路上,相互询问,突然又害怕起来,不敢过去跟他们说话。我蹲在柴垛后面,一直等他们回到屋子,灯一家一家灭尽。
很多天过去了,没有一个人来找我。我在家里躲得没趣,想出去找个人把这件事说清楚。村子里不停地刮着风,人都像被风吹乱的影子,这儿那儿,破破碎碎的。不知怎么了,那年秋天,我记住的人都薄薄的像一张纸,风一刮就动起来。
我在村里转悠了半天,也没人理我。人们都忙着什么事,往东走的、朝西去的、照北跑的、碰到一起、又分开,越离越远,回来又出去,没有一点秩序,看不出他们要干什么。像一场没做好的梦,乱乱的。
一天早晨,我看见杜锁娃的父亲牵着一头牛正准备下地。我故意绕到他前面,站在路旁等他走过来。我想他肯定会问我。是他安排我看偷苞谷的贼的。
杜锁娃的父亲一手扛锨,一手拉着牛缰绳,走到跟前时漫不经心地看了我一眼。我低着头,等他问那件事,他已经牵着牛走过去,像从没发生过什么似的。
我见他过去了,紧走两步追上去。
〃那个贼跑掉了。〃我说。
他扭过头看着我。
〃偷苞谷的贼。〃我又大声说一句。
他瞪了我一眼,转身吆喝了一声牛。接着我听他嘟囔说:〃苞谷早收掉了。哪还有苞谷。〃我一下愣在那里。
许多年,或许许多事情都没有发生,但被我经历了。我很小的时候,人们都背着我干了些什么。从我八岁到三十五岁二十七年里,被你们打断腿的一个人,一直在梦中追我,我跑不过他。一个梦中我逃脱了,远远地甩掉了他。另一个梦中他又追了上来。他的一条腿拖在地上,另一条腿一下一下地捣着地。随着我一年年长大,我想我再不会怕他了。下次梦中遇到他我一定不会逃跑,我会双手叉腰站着等他走到跟前,我要看看他到底是谁,他的腿又不是我打断的,我为啥要吓得逃跑呢。可是,我一直都没长到那个断腿男人那样壮实。在一场一场的梦中,我依旧被他追着跑。一开始是在村里那些幽黑的巷子里奔跑,除了身后一瘸一拐的断腿人,再碰不见一个人,也没一点灯光。我在恐惧和绝望中跑过一幢幢熟悉的黑房子。
后来就到了荒野上,我漫无边际地奔逃,断腿人像一截摇晃的木头在身后紧追不舍。
再后来,梦境移到了一个小镇空荡荡的街道上。我从街道一头往另一头跑。我不熟悉两旁的高房子,不敢躲进去,只是拼命奔跑。
在多少次的奔跑中我想找到那垛柴禾,躲到它后面去。我试着躲在一堵破墙后面,钻进一间没人的空房子,都被断腿人找见了。他不抬头,却总能看见我跑到了哪里。在我的下意识中只有那垛柴禾能救我,却一直再没找到。
那垛柴禾是胡望家的。我那时还不明白胡望为啥要把一车柴禾卸在路边。他家的房子离路有一百多米远。除非不想要的东西,才敢放在路边。这个村里有些爱占便宜的大人,我就碰到好几个。他们走到柴垛边身不由己地停住,上上下下瞅半天。
〃嗯,这根能做鞭杆呢。〃〃这是根好叉刺。〃说着顺手拽了去。其实,他们哪家的院子都有成垛的红柳,哪根都能当鞭杆做叉刺。他们只是想占点小便宜。村里的男人们大都有不空手回家的习惯。出去放羊也好、锄草也罢,回来时总要捎带些东西。一捆草、半截树根,还是几个红柳条,家产就是这样一点点积累起来的。
别小看一根红柳条,做饭时往炉灶里多塞一根,锅里的汤面就会立马〃咕嘟〃起来。(奇)爱占小便宜(书)的人总能及时(网)享受到小便宜的好处,同样一碗汤面,端在手里,一想到其中几个面条是白用别人家的柴禾煮熟的,味道就会立马变得美滋滋,少放盐也觉不出。
胡望也是极小心小气的人,他为啥把柴堆在路边让人随便乱拿白占便宜呢。十几年后我二十多岁快离开村子时才明白过来,胡望是多么有远见和心计的人啊。多少年前我还啥事不懂的时候,他便已经谋划着占这块靠路边的好地。尽管那时他根本没能力打个围墙把它圈起来。但他把一车柴禾卸在了这里。事实也证实了这堆柴禾的用处。后来张天家大儿子娶媳妇,想在路边这块地上盖房子,就被胡望挡住了。
他早年卸在路边剩下半垛已经发灰的柴禾,使这块地永远成了他的。
只是胡望占着这块地,到老也没在上面起半堵墙。他的两个儿子,没长大便东一个西一个跑掉了。说是做买卖去了,却从没给家里寄回一分钱。胡望守着这块地,一年年地巴望哪个儿子挣笔钱回来,盖一院新房子。胡望没望来这一天。他在我离开村子的前一年死掉了。
那堆剩下一半的红柳柴,在胡望去世前那年冬天的一个晚上,被一个赶车的过路人点着烤火了。火烧得很旺,把半个村子都映红了。村里许多人爬在窗台上看见了这堆火。胡望没有看见,他的房子离柴堆太远。
第二天早晨他起来扫雪,看见垛柴的地方剩下一片黑灰。
不知胡望再想过其他计谋没有。那堆灰却再不会为他证明什么。雪一消,风一吹,就什么都没有了。烧掉成灰的东西人可以不认帐,不理识。只是它还应该在我的梦里,我的梦里又没着火。再说,梦才不管那些东西是否还在村里,那些人是否还在人世。
那垛柴禾早在它还没被烧掉、甚至没被太阳晒得发灰那时起,就从我的梦中消失了。那时我像一堵墙的影子一样正一点点地长大。许许多多的梦纠缠在一起,不光这一个。每天每夜,都发生一些事,我记不清楚。有些当时就忘了,有些情景许久以后又完整清晰地现示出来。
但在相同的梦境中我依旧在那个巷子里奔逃,两旁依旧是黑黑的房子,身后偷苞谷的贼一瘸一拐的样子还是那样吓人,只有那垛柴禾不见了,路空荡荡地对着苞谷地。
这样的梦一直延续到我进入乌鲁木齐,以后再没梦见那个偷苞谷的贼。
我相信自己已经摆脱他了。一方面,我远离了那片地域。他瘸着腿,一定跑不到这么远的城市。即使跑来了,也难以找到我。另一方面,我觉得自己真正长大了。尽管依旧没长到那个断腿男人那样壮实,却长到了跟他一样大的年纪,而且一年年地超过了他(在我的梦里他一直都是那个年龄,四十多岁,或者五十岁的样子)。
随着年岁日长,我越来越分不清曾经的哪些生活情景是现实,哪些是梦。它们糅在了一起。我也不再去仔细分辨。
梦是个人的现实。
那些梦别人可以不当真,我却不能回避。它发生在我心中,确实已经发生了。我不能说那全是假的。
当我远离那些日子,再无法回去,那里的一切都成了实实在在不能添改的经历。
多少年后的一个下午,我正在街上行走,我的一条腿突然疼痛起来。它好像一下子不是我的腿,我的身体不认它了,狠劲往外推、撕扯,要把它扔掉。我不知道身体中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它迟早要出点事。我跑了那么多路,走了那么多地方,也早该把腿跑坏一条了。只是我不知道腿坏了会是这种滋味,它牵动了全身,我有点站不稳,转头望望,街上的人一个也不认识。多少年来我天天见的一街人,却一个也不认识。
我扶着电线杆站了一会儿,浑身冒汗。这条腿已经疼得不能着地,想找个人帮我一把,又不知去找谁,我认识的那些人,他们远在黄沙梁。我只好拖着一条腿,一瘸一拐往回走。走在我前面的是一个大人和一个小孩,他们刚从我身边超过去。那孩子七八岁的样子,每走几步便回头看我一眼,他似乎想帮帮我,又不敢停下来,好像有点害怕我,我紧走几步,他也加快步子。我慢下来,他也慢下来,不住地回头看着我。我觉得奇怪,走着走着,我一低头,突然看见自己……许多年前,那个偷苞谷的就是这副样子在追我。
我下意识地回头望了望,什么都没望见。街上的人黑压压的晃动着,像一片风中的苞谷地。
我紧走几步,突然又一阵剧痛,我感到一个人的粗壮身体正穿过我,像从我身上踩了过去。
他最终还是追上了我。
野地上的麦子
好几年,我们没收上野地上的麦了。有一年老鼠先下了手,村里人吆着车提着镰刀赶到野地时,只看见一地端扎的没头的光麦杆,穗全不见了。有两年麦子黄过了头,大风把麦粒摇落在地,黄灿灿一层,我们下镰时麦穗已轻得能飘起来。
麦子在大概的月份里黄熟,具体哪天黄熟没人能说清楚,由于每年的气候差异和播种时间的早几天晚几天。还由于人的记忆。好多年的这个月份混在一起,人过着过着,仿佛又回到曾经的一些年月里,经过的事情又原原本本出现在眼前。人觉得不对劲。又觉得没什么不对劲。麦子要熟了,每年要熟一次。仿佛还是去年前年被人割倒的那些麦子,又从黑暗中爬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到这个月份里。
那时正值玉米长到一人高,棉花和黄豆也都没膝,村子被高高矮矮的庄稼围着,连路上都长出草和粮食。
一条路隔段时间没人走,掉在路上的麦粒、苞谷豆、草籽……就会在一场雨后迅速发芽,生长起来。路上的土都很肥沃,牲口边走边撒的粪尿,一摇一晃的牛车上掉下的肥料和草,人身上抖下的垢甲,凡从路上拉来运去的东西,没一样不遗落一些在路上。春播一过路往往会空一阵子,有些路就是专门通向一块地,这块地里的活干完了,路也就没人走了。等过上一两个月,人再去这块地里忙活,这才发现路上已长满了作物,有麦子、玉米、黄豆,还有已经结上小瓜蛋子的西瓜秧,整个路像一条绿龙,弯弯曲曲伸到人要去的那地方。人在路头愣望一阵,想他们麻袋上的那个小洞、车箱底的那个细缝,咋会漏掉这么多种子。人实在不忍心踏上去,只好沿路边再走出一条新路。
麦子成熟的香味就在这个时候,顺风飘来,先是村西边的人闻到。麦子快要熟了。嗯,是麦子熟了。打镰刀的王铁匠锤停在半空,愣了一下,麦香飘过他的铁炉的一瞬被烤熟了,|Qī=shū=ωǎng|像吃了口新麦锅盔的感觉。编筐的张五突然停住正编的一根榆树条,抬头朝天上望。麦子已经熟了,快给村长说说去,该安排人割麦子了。
正往车上装羊粪的韩三扔掉铁叉快步朝村东边走去,新麦的清香拨开浓浓的羊粪味钻进他的鼻孔里。他刚迈出两步,风已经翻过一家家房顶把麦香刮到村东头,全村人都闻到麦香了。
这时候,村长就会派一个人骑马去野地走一趟,看看麦子黄到了几成,哪天下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