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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泰尼里很快就起身走了回来,嘴唇如死灰一样煞白。
“非常抱歉。”他说,可怜巴巴地强打精神,竭力保持平常那种从容不迫的态度。“但是我必须回家去。我——身体不大好。”
他就像得了疟疾一样浑身哆嗦。牛虻的所有愤怒全都烟消云散了。
“Padre,您看不出来——”
蒙泰尼里直往后缩,站在那里不动。
“但愿不是!”他最后低声说道。“我的上帝,但愿不是啊!要是我在发疯——”
牛虻撑着一只胳膊抬起身体,一把抓住蒙泰尼里发抖的双手。
“Padre,您难道从不明白我真的没被淹死吗?”
那一双手突然变得又冷又硬。瞬间一切都变得那样寂静,蒙泰尼里随后跪下身来,把脸伏在牛虻的胸前。
当他抬起头来时,太阳已经落山,西边的晚霞正在暗淡下去。他们已经忘却了时间和地点,忘却了生与死。他们甚至忘却了他们是敌人。
“亚瑟,”蒙泰尼里低声说道,“真的是你吗?你是从死亡那里回到了我的身边吗?”
“从死亡那里——”牛虻重复说道,浑身发抖。他躺在那里,把头枕在蒙泰尼里的胳膊上,就像一个生病的孩子躺在母亲的怀里。
“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牛虻长叹一声。“是,”他说,“而且您得和我斗,否则就得把我杀死。”
“噢,Garino,别说话!现在说那些做什么!我们就像两个在黑暗之中迷途的孩子,误把对方当成了幽灵。现在我们已经找到了对方,我们已经走进了光明的世界。我可怜的孩子,你变得太厉害了——你变得太厉害了!你看上去像是经历了全世界所有的苦难——你曾经充满了生活的欢乐!亚瑟,真的是你吗?我常常梦见你回到我的跟前,然后我就醒了过来,看见外部的黑暗正凝视一个空荡荡的地方。我怎么能知道我不会再次醒来,发现全都是梦呢?给我一点明确的证据——告诉我事情的全部经过。”
“经过非常简单。我藏在一条货船上,作了一回偷渡客,乘船到了南美。”
“到了那里以后呢?”
“到了那里我就——活着呗,如果你愿意这么说的话,后来——噢,除了神学院以外,因为您教过我哲学,我还看到了一些别的东西!您说您梦见过我——是,我也梦见过您——”
他打住了话头,身体直抖。
“有一次,”突然他又开口说道,“我正在厄瓜多尔的一个矿场干活——”
“不是当矿工吧?”
“不是,是作矿工的下手,——随同苦力打点零工。我们睡在矿井口旁边的一个工棚里。有一天夜晚——我一直在生病,就像最近一样,在烈日之下扛石头——我一定是头晕,因为我看见您从门口走了进来。您举着就像墙上这样的一个十字架。您正在祈祷,从我身旁走过,头也没回一下。我喊您帮助我——给我毒药,或者是一把刀子——给我一样东西,让我在发疯之前了结一切。可您——啊——!”
他抬起一只手挡住眼睛。蒙泰尼里仍然抓着另一只手。
“我从您的脸上看出您已经听见了,但是您始终不回头。您祈祷完了吻了一下十字架,然后您回头瞥了我一眼,低声说道:‘我非常抱歉,亚瑟,但是我不敢流露出来。他会生气的。’我看着他,那个木雕的偶像正在大笑。
“然后我清醒过来,看见工棚和患有麻风病的苦力,我明白了。我看出您更关心的是向您那个恶魔上帝邀宠,而不是把我从地狱里拯救出去。这一情景我一直都记得。刚才在您碰到我的时候,我给忘了。我——一直都在生病,我曾经爱过您。但是我们之间只能是战争、战争和战争。您抓住我的手做什么?您看不出来在您信仰您的耶稣时,我们只能成为敌人吗?”
蒙泰尼里低下头来,吻着那只残疾的手。
“亚瑟,我怎能不信仰他呢?这些年来真是可怕,可我一直都坚定我的信念。既然他已经把你还给了我,我还怎能怀疑他呢?记住,我以为是我杀死了你。”
“你仍然还得这么做。”
“亚瑟!”这一声呼喊透出真实的恐怖,但是牛虻没有听见,接着说道:“我们还是以诚相待,不管我们做什么,不要优柔寡断。您和我站在一个深渊的两边,要想隔着深渊携起手来是毫无希望的。如果您认为您做不到,或者不愿放弃那个东西,”——他瞥了一眼挂在墙上的十字架——“您就必须同意上校——”
“同意!我的上帝——同意——亚瑟,但是我爱你啊!”
牛虻的脸扭曲得让人感到可怕。
“您更爱谁,是我还是那个东西?”
蒙泰尼里缓慢地站起身来。他的心灵因恐怖而焦枯,他的肉体仿佛也在萎缩。他变得虚弱、衰老和憔悴,就像霜打的一片树叶。他已从梦中惊醒,外部的黑暗正在凝视一个空荡荡的地方。
“亚瑟,你就可怜一下我吧——”
“在您的谎言把我赶出去成为甘蔗园的奴隶时,您又给了我多少可怜呢?听到这个您就发抖——啊,这些心软的圣人!这就是一个符合上帝心意的人——这个人忏悔了他的罪过,并且活了下来。只有他的儿子死去。您说您爱我——您的受害得我够惨的了!您认为我可以勾销一切,几句甜言蜜语就能使我变成亚瑟?我曾在肮脏的妓院洗过盘子;我曾替比他们的畜生还要凶狠的农场主当过马童;我曾在走江湖的杂耍班子里当过小丑,戴着帽子,挂着铃铛;我曾在斗牛场里为斗牛士们干这干那;我曾屈从于任何愿意凌辱我的混蛋;我曾忍饥挨饿,被人吐过唾沫,被人踩在脚下;我曾乞讨发霉的残羹剩饭,但却遭人拒绝,因为狗要吃在前头。哼,说这些有什么用?我怎能说出您所给我带来的一切?现在——您爱我!您爱我有多深?足以为了我而放弃您的上帝吗?哼,他为您做了什么?这个永恒的耶稣——他为您受过什么罪,竟使您爱他甚过爱我?就为了那双被钉穿的手,您就对他如此爱戴?看看我吧!看看这儿,还有这儿,还有这儿——”
他撕开他的衬衣,露出可怕的伤痕。
“Padre,您的上帝是一个骗子。他的创伤是假的。他的痛苦全是做戏!我才有权赢得您的心!Padre,您使我历尽了各种折磨。要是您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就好了!可我没死!我忍受了这一切,耐心地把握住我的心灵,因为我会回来的,并和您的上帝斗争。我就是抱着这个目的,把它作为盾牌来捍卫我的内心,这样我才没有发疯,没有第二次死去。现在,等我回来以后,我发现他仍占据我的位置——这个虚伪的受难者,他在十字架上被钉了六个小时,真的,然后就死里复生!Padre,我在十字架上被钉了五年,我也是死里复生。您要拿我怎么办?您要拿我怎么办?”
他说不下去了。蒙泰尼里坐在那里就像是一尊石像,或者就像是被扶坐起来的死人。起先听到牛虻在绝望之下慷慨陈词,他有点发抖,肌肤机械地收缩,就像遭到鞭子的抽打;但是现在他十分镇静。经过长久的沉默,他抬起头来,沉闷而又耐心地说道:“亚瑟,你能给我更清楚地解释一下吗?你把我弄糊涂了,我也给吓坏了。我听不明白。你对我有什么要求?”
牛虻转身看着他,脸上阴森可怖。
“我什么也不要求。谁会强迫别人爱他呢?您可以在我们两者之中自由选择,看您最爱哪一个。如果您最爱他,您就选择他吧。”
“我不明白,”蒙泰尼里无力地回答,“我能选择什么?我无法弥补过去。”
“您必须在我们当中你出选择。如果您爱我,那就从您的脖子上取下十字架,然后跟我一起走。我的朋友正在安排另一次劫狱,有了您的帮助,他们就能轻易取得成功。然后等我们平安越过边境,您就分开承认我是您的儿子。但是如果您对我的爱不足以使您做出这一切——如果这个木雕的偶像比我对您更重要——那么您去找上校,告诉他您同意。如果您要去,那您马上就去,免得让我因为见到您而感到痛苦。我已受够了。”
蒙泰尼里抬起头来,微微颤抖。他开始明白过来了。
“我当然会和你的朋友联系。但是——跟你一起走——这不可能——我是一位教士。”
“那我就不接受教士的恩惠。Padre,我不会再作让步。我已厌恶了让步,吃尽了让步的苦头。您必须放弃教士职位,否则您就必须放弃我。”
“我怎能放弃你呢?亚瑟,我怎能放弃你呢?”
“那么就放弃他。您得从我们当中作出选择。您愿意分给我一部分您的爱——一半给我,一半给您那个魔鬼一般的上帝吗?我不会接受他丢下的东西。如果您是他的,您就不是我的。”
“你要把我的心撕成两半吗?亚瑟!亚瑟!你想把我逼疯不成?”
牛虻拍着墙壁。
“您得从我们当中作出选择,”他重复说道。
蒙泰尼里从他的胸前取出一个小盒子,里面装着一张又脏又皱的纸条。
“看!”
我相信过您,正如我曾相信过上帝一样。上帝是一个泥塑的东西,我可以用锤子将它砸碎。您却用一个谎言欺骗了我。
牛虻放声大笑,然后把它递了回去。“十九岁的人多么天、天真烂漫!拿起锤子砸碎它们看起来倒挺容易。现在也是这样——只是我已置身于锤子之下。就您而言,您还可以用谎言欺骗许多人——而且他们甚至发现不了。”
“随你怎么说吧,”蒙泰尼里说道,“也许处在你的位置,我就会和你一样残忍无情——上帝知道。我无法做出你所要求的事情,亚瑟,但是我会做我能做的事情。我会安排你逃走,等你平安无事以后,我会到山里死于非命,或者服用过量的安眠药——随你怎么选择。你同意吗?我只能这样做。这是一桩大罪,但是我认为他会原谅我的。他更加慈悲——”
牛虻摊开双手,发出一声尖叫。
“噢,这太过分了!这太过分了!我做了什么,以至于您把我想成这样?您有什么权利——好像我想报复您一样!您就看不出我只想救您吗?您永远都不明白我爱您吗?”
他抓住蒙泰尼里的双手,并用炽烈的亲吻和泪水沾满了它们。
“Padre,跟我们一起走吧!您与这个教士和偶像的死寂世界有什么关系?它们充满了久远年代的尘土,它们已经腐烂,臭气熏天!走出瘟疫肆虐的教会——随同我们走进光明!Padre,我们才是生命和青春,我们才是永恒的春天,我们才是未来!Padre,黎明就要照临到我们的身上——您在日出之时还会怅然若失吗?醒来吧,让我们忘记可怕的噩梦——醒来吧,我们会重新开始我们的生活!Padre,我一直都爱您——一直都爱您,甚至当初在您杀死我时——您还会杀死我吗?”
蒙泰尼里抽开他的双手。“噢,上帝可怜我吧!”他叫道。
“你有一双你母亲的眼睛!”
他们陷入一阵奇怪的沉默,长久、深沉和突然。在灰蒙蒙的黄昏中,他们相互看着对方,他们的心因为害怕而停止了跳动。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蒙泰尼里低声说道,“能——给我一点希望吗?”
“不。我的生命除了和教士斗争别无他用。我不是一个人,我是一把刀子。如果您让我活下去,您就是批准动用刀子。”
蒙泰尼里转身看着十字架。“上帝!听听——!”
他的声音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