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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最高兴的。这种家宴,实际上也有点要显给别人看的意思。就是像爷爷这样谨慎的人,到这时候还是忍不住。他们是真的以为,王家终于时来运转了。到简妮可以走的时候更是这样,王家终于又把一个孩子送回了美国。接下来,一定就是家里的大人了,他们也会要来美国的,等孩子们站稳脚以后,最早出国的那些到期没有回家的公派留学生们,在美国找到了工作,成家立业,不就是这样,一个一个地将老人接到美国来了嘛。爸爸妈妈肯定等着这一天,没准爷爷也暗暗等着这一天呢。范妮将信封收进自己的书包里,心里说:“简妮,还是你来努力吧。你不是做出要继承爷爷志向的样子吗。”
离开银行,婶婆说要请范妮到中国城去吃上海菜,帮她改善伙食。婶婆喜欢要面子的人,从卫斯里毕业以后,卫斯里重视荣誉的风气加固了婶婆本身就提着一口气做人处世的骄傲。看着一直在强颜欢笑的范妮,她不象刚到纽约时那样到处诉苦了,婶婆感到这女孩身上强烈的自尊心。她这才开始喜欢范妮,想借一起吃饭来鼓励范妮。
她们慢慢经过小意大利,那里的街道上拉满了绿白红三色的意大利国旗,过节似的快活。范妮远远看到和鲁吃饭的那家披萨饼店了,她看见纽约金红的夕阳沉沉地照耀着靠窗的桌椅,白色的桌布等待着去晚餐的男女。范妮想起来,那天晚上,鲁难得的好兴致,说了他的心愿,他也希望自己能在毕业以后不要马上就工作,而是去世界各地漫游几年,沿途教英语挣路费,过真正自由的日子。那天鲁说过,唯一支持他将无聊的毕业论文写完的动力,就是这个心愿。那时候范妮正忙着吐,鲁的话听是听了,可没有往心里去。现在回想起来,鲁是从来都没有把与自己的恋爱当成他人生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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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你在地毯下面藏着什么(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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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讨厌这些意大利人,冒充爱国。”范妮突然愤怒地对婶婆说。
“为什么!”婶婆叫起来,“大家都喜欢这里的异国情调。”
“要是他们真的那么爱意大利,要天天升意大利旗,做啥不回意大利去,要在美国住着?要是当美国人,就该首先爱美国。”范妮说。
婶婆顿了顿,点点头说:“你是对的。”
“就是。”范妮答道。
可能是发现自己失态了,范妮沉默下来。
路过金山市场门口的时候,婶婆点着那里,告诉范妮,就是在这里遇见奶奶的。奶奶穿着件Ports的黑呢大衣,但大衣领口却露出绸衫的领子。
听上去有点怪诞。
范妮突然问:“你说,会不会奶奶有什么不想让家里人知道,也不愿意解释的事情,比如说和什么外国人怀孕了,才干脆谁也不见,谁也不理的?”
“亲戚里面也有人这么猜想的,像你奶奶那样要面子,又脆弱,又漂亮的人,落难时容易想到用这种办法。那时,她其实也回不去找你们,大陆那么乱,谁敢回上海去寻死啊。”婶婆说。
“有时候我想,奶奶也许根本不是像我们在上海的时候猜的那样,抛弃我们,而是她没有能力回来找我们,不敢见我们。”范妮说。
婶婆回头看了看范妮,说:“Interesting!”
“要是我是奶奶的话,大概也会这样的。”范妮开玩笑似地说。
“你有什么事,要像你奶奶那样逃掉?”婶婆问。
“没有,我天天读书,会出什么事呢,又要考大学了。”范妮说。
婶婆说:“的确,你好好读书才是正路,你不比你的奶奶,她当时有点像是流亡那样的,读书的心思早早就散了。你是正经要读书才到美国来的,不要学那些非法移民的坏样子,让人看不起。你的生活才刚刚开始,要建立自己喜欢的生活,就得努力读书上进。”
范妮纯真地望着婶婆点头,象一个上进的女中学生。
唐人街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肮脏,混乱,范妮在这里感到了一种奇怪的哀伤和颓唐,它隐现在那些杂乱之中,暗暗地触动了她的心情。范妮不知道为什么能在这里感到忧伤,只以为是因为自己的心情。唐人街的空气里一如既往地带着咸咸的气味,还有炸春卷的气味,可那炸春卷的小贩却在招牌上写炸鸡蛋卷。范妮的胃又愉快而厌恶地叫了起来,而婶婆则高兴地赞叹了一声:“真香!”芒街上据说有一些唐人街最早的店铺,都是暗暗的,混乱的,范妮往里面望了一眼就缩回头,而婶婆告诉她,那些店铺最好玩,象阿里巴巴的山洞。
在路过坚尼街的时候,她们看到一家街面上华人旅行社的大玻璃窗里面,贴着飞机票大减价的红纸。婶婆停下脚来,一边看上面写着的机票价钱,一边叫便宜。婶婆满脸放光,一项项仔细地看下来,兴奋地惊呼着:“哎呀,去希腊才499块!我那时还是在教师协会买的优惠票,还要600块呢。哎呀,去巴黎才399块!”
范妮跟着她看,在那些价钱上面,贴着彩色的风光宣传画,雪白的希腊浮在蓝色的爱琴海上,巴黎街头咖啡馆的藤椅翻在清晨湿漉漉的大理石桌子上。那些像天国一样的地方,范妮在旧小说里看到过对那些地方的描绘,在上海自己房间的窗前神游它们。但从没想到过,自己现在在美国,她也可以像婶婆一样,买了飞机票就去。她无力想象自己能有这样的生活。也许,这也是鲁对她谈起想要漫游的时候,她一点也没往心里去的原因。范妮的想象力只是到美国为止,她没有想要环游世界的需要。她不知道鲁在那时,看着她无动于衷的样子,心里想,这个女孩果然不是自己合适的伴侣。她只知道鲁突然也不高兴了,她以为,是因为自己怠慢他了。
这时,她突然看到一行小字,纽约到上海的飞机票,最便宜的,699块美金。比去流产的手术费还要便宜。范妮的心乒乒地跳起来,也许可以回到上海去悄悄地做流产手术,正好又是暑假。自己的学生签证是一年的,不存在回不了美国的危险。那张上海的宣传画,是外滩夜景。外滩的那一溜沿江排开的老房子,在灯影里高高地站着,因为看不出它们的失修和衰老,所以还有很雄伟的样子。范妮细细地望着那张照片,连眼泪都出来了。
婶婆在一边看到,暗暗想,请范妮来吃上海馆子,真的是请对了时候。她回想了一下自己的青年时代,也远离父母,远离上海,可是除了有时候想念宁波厨子做的家乡菜以外,好象不曾这样哀伤过。“也许她语言过关以后,就会好的。”婶婆想。
她们来到了上海馆子。餐馆里面挂着通红的大灯笼,放着八仙桌和太师椅,一眼望过去,红彤彤的,灶王爷像前面供着几条香,带着唐人街上街铺的俗气。在这里,就成了异国情调。这是唐人街上的老上海馆子,难得是由上海人经营的。婶婆告诉范妮,最困难的时候,她在这里当过女招待,没有工资,只有小费收入,但可以免费吃饭,对婶婆来说,用大学教书的钱付房租,用小费零用,吃在上海馆子里,就可以生活了。
“你也需要打工吗?”范妮吃惊地问。
“也需要。那时大陆解放了,我无法得到属于我的那一份遗产,被冻结了。麦卡锡时代,我的大学因为我是红色中国的人,缩短我教书的时间。那是我比较困难的时间,但也并没有真正觉得困难,和害怕,就是不能出国旅行。”婶婆说,“最好的,还不是小费,而是这样我可以不要照顾自己吃,我的厨房可以很干净,还可以教大厨子做上海菜。我教会了大厨子的菜,后来还成了这家店里的招牌菜呢。我喜欢这个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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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你在地毯下面藏着什么(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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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范妮问。
“是的。”婶婆说,“当时有一个国民党驻联合国的外交官,退休以后不想去台湾,他有钱得很,也是上海人。有人介绍我们认识,说我们都是独身一个人在纽约,可以在一起生活。对我来说,可以有人养我,不需要到餐馆做招待了。可是我并不怎么想和他生活在一起,这个人很乏味,只懂得研究政治,而我最不喜欢政治这样东西。来往了一阵,就算了。你知道,我宁可在餐馆工作,补贴一点,也不高兴和一个乏味的人生活在一起,和乏味的人在一起,我吃不下东西。”
范妮笑了笑,问:“那么,有没有你喜欢的人,人家不喜欢你,不要和你在一起呢。”
“要是我遇到一个我真正喜欢的人,也会爱上他的,但是我没有真正遇到过这样一个人。男人们喜欢的,也许不是我这样的类型。”婶婆说,“要找到一个真的谈得来的人,真的不容易。大多数男人,都比我要愚蠢,我们并不能谈得愉快。”
范妮想,到底婶婆不肯回答自己失礼的问题,婶婆这种体面的女人,不能正面这样的问题。她装作没发现婶婆的回避,说:“上次遇见的那个格林教授,他就很喜欢你的。怎么会没有人喜欢你。叔公还在说你好话呢。”
婶婆微笑起来,摇着头说:“他们都不算数。”
那么谁才算数呢?也是一个金发碧眼的人吗?范妮想,但是她不敢问。婶婆这样体面,独立,好运气的人,是怎么忍受一对冰凉的蓝眼睛的呢。
上海馆子里的人,都笑着和婶婆打招呼。
这里的跑堂,老板,大厨,都是清一色的上海人。他们很懂得圆通,见到上海人来了,菜式就按照上海口味做,而要是洋人来,他们就按照洋人对中国菜的见识,做古老肉,宫宝鸡丁,酸辣汤,从来不跟人罗嗦到底是不是地道上海菜的问题。婶婆给范妮的菜单上,都是正宗的老式上海菜,油爆虾,狮子头,酱鸭,阉笃鲜。范妮问,有没有小馄饨啊?正在夸婶婆漂亮的老板娘说:“Sorry啊,妹妹,独缺上海小馄饨喏。”
听说范妮是新近从上海出来的,她问:“衡山路上那些法国梧桐树还在吗?我有的时候做梦都梦见自己走在衡山路上,穿着连衫裙。”她家原来住在衡山路附近的诺曼底公寓。“美国哪里有衡山路那么好的法国梧桐,马路上一棵树也见不到。衡山路一到夏天,梧桐树拿阳光全都遮住了,整条路都是绿色的,有多好看。”她有胖胖的圆脸,细眉毛和重眼皮的眼睛浮在脸上,有着上海人的清秀与精明,还有上海人说到自己家乡时由衷的排他的热爱,“说到底,纽约这地方,想象里是好的,其实,还是是乡下地方。”
范妮告诉她,衡山路的树都在老地方,夏天一打药水,地上落满了刺毛虫。说得女老板点着头直笑,因为她小时候就是在这时候被刺毛虫刺到。
“婶婆,你这么多年不回上海,就不想上海吗?”范妮问。
“不怎么想。”婶婆说,“纽约才是我的家。”
“你年轻的时候,刚来的时候,也不觉得陌生,也不想家吗?”范妮不相信地问。
“也不怎么想。我从来就没有觉得纽约有多少陌生,我们图书馆里有Life和NewYorker,每期都可以看到新的,上海那时候到处都是美国货,纽约的事情都晓得。”婶婆说,“所以,我也不像你们这样不喜欢唐人街。我倒是喜欢逛唐人街上的小店铺,喜欢看广源盛里的小东西。”
“你是老华侨呀。”女老板说,“我们是胜利大逃亡出来的,两样的啊,我们是贱骨头。”
女老板转身对范妮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