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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缓和气氛,雷平的说话带了点儿嘲弄了。
梅兰道:“我们学校……唉,我真不知道该不该再劝你了!”
停了停,他又接道:“也许,你真的需要一个更好的环境搞艺术。但是你如今在这儿,恕我直言,这算什么?你周围这一大群人,都是盲流,全他妈一群疯子一样,你雷平那样一位自命不凡的天才,就与他们这些人为伍?再说,你的公职呢?真不要了?”
“不要又如何?你别总拿这个来说事,我老雷……我老雷即便流浪,也要活得像个人样……”
见雷平恸然,想不到原来这话正中了雷平的痛处!梅兰正窃思进一步再下猛药,以说服他回心转意。不料雷平旋即冷静下来,想起一件事,突然转移话头问道:
“小梅,我问你一个人。”
“你说。”
“郭欣如今怎样了?你上次说她当了学校的什么,团委书记?”
“你还关心着她呀?她虽说任了那个职务,教课的时间比先前少多了,但她的心里好像比原来更苦了!”
“她仍然与那个……那个……”
“她已经向法院递交了离婚起诉了,志在必分。那个团长大人也是个活宝,一开始,他极力想拉了郭欣离开罢教队伍,在罗大鹏被抓进去后,他吓坏了,四处烧香拜佛求爷爷告奶奶地为郭欣求情,生怕她遭到什么不测,受了什么委屈……”
“这是好事呀,说明他在意她,还是非常爱她的。”雷平插道。
“当罢教取得胜利后,他又四下吹嘘说,郭欣参加罢教,是他支持的。总之,他那人好像一切都是自己正确,永远正确!”
“郭欣摊上一个这样的丈夫,也难为了她。这么多年委曲求全!唉,难哪……”
“雷老师,有一句话,我……”
梅兰欲言又止。雷平抬头看了看他的眼睛,笑道:
“不该说的话,还是免开尊口吧!”
雷平何尝不明白梅兰要说什么,这正是他内心的痛处,是他最为矛盾的一处硬伤。连他自己也是多少年来解不开的一个死结,你梅兰以自己的那点儿阅历,能有什么高见?
“最可笑的要算那个徐智明。”梅兰想起那事就要笑,忍俊不禁道,“罗大鹏刚被抓进去,徐智明就在他任课的一个班里大肆臭他,他当着全班同学说:‘你们说罗大鹏好不好?他要是好人还会被公安局抓起来?我告诉你们,他罗大鹏本就是一个罪该万死的臭流氓,我早就看出来了!’可罗大鹏一放出来,当他同肖伟臣一块儿捧了鲜花来二中,最先迎上去笑嘻嘻地争着与他们握手的就是他徐智明。还大声嚷嚷着说:‘我说嘛,罗老师这样一身正气,一表人才,怎么会是坏人呢!’可是人们忘不了,在罗大鹏的冤案案卷里,就有徐智明的一页证词,他证明罗大鹏历史上就是流氓!在他上中学时就是流氓!”
“真有这样的事?他提供了什么证据吗?”雷平问。
“那年罗大鹏上高二,和徐智明的女儿同一个班,他应约去徐家帮她补因请假落下的课。徐智明说他发现罗大鹏总是往女儿脖子下的那一排纽扣后边看,他说那就是流氓行径!他说从此他不让罗大鹏再上他家的门。罗大鹏后来跟大伙儿说,他与徐智明女儿之所以后来不再来往,事实上是因为徐家大小姐给他写了一封信,他一直没有回答她,并且再也不敢去她家了的缘故。后来徐家大小姐与别的同学谈恋爱,因为在教室里接吻被同学发现并报告了学校,从而被劝退。从此她一直在家呆着,没有工作,而且到现也没有找到合适的人家嫁出去。老徐将这事迁怒于罗大鹏。”
“原来这样……”
“罗大鹏被抓后,从预审股那儿知道了徐的那份无中生有的证词,他从看守所被放出来后,正想找他理论。当时一见徐智明正想和他握手,二杆子一样的罗大鹏,脾气暴烈,当时气不打一处来,上去迎面就是一拳,直打得徐智明满脸红花,血染当场!”
“罗大鹏离开学校后,一直在干什么?”雷平问。
“听说,他准备去做些小买卖,当二道贩子。肖伟臣也要退学,想跟了罗大鹏去做生意。我们大家都想留她,让她至少读完高中,可是她说自己没脸再在学校待下去!那天她离开学校时,对我说:‘梅老师——不!梅校长,我要走了,以后没人总来和你唠唠叨叨了!我也知道自己爱饶舌的毛病,但我控制不了。以后再也不了……’我一听这话就伤心,我说:‘玉华走了,豆豆走了,你也要走了,大家都走了……’她说:‘梅老师你不爱玉华了?’我说:‘更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爱,都想呀!’她说:‘你真没出息,去找呀!你真相信她会死?’她还说:‘豆豆也不会死的,她知道,豆豆如今一定在一个什么地方补习英语,她有个姑妈在旧金山,早就来信让她去了!’”
第二十四章(3)
梅兰说到这儿,雷平露出一种极为严肃而忧伤的表情,低低地喃喃自语:“看来这传闻并非空穴来风……”
梅兰继续说:“肖伟臣最后和我说:‘我知道你,梅大校长,你是怕人家说你英雄难过美人关呀,要不你为什么不去找?’我说,什么难过美人关,我哪有时间啊,学校如今千条万绪,百废待兴,哪一样离得了我!我告诉她,如今高一(3)班是哲学家老沙当班主任,他发动全班都去老龙潭祭奠那些永远离开了的同学,其中也包括玉华。所有人都认定晋玉华一定是死了。只有玉华的母亲,认定她的玉华一定是我给藏起来了。她让我将玉华带回去,说她们从此同意我们俩的事……”
雷平说:“梅兰,其实,我们有很多相似之处,起码,我们俩都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性情中人,只不过我比你受过更多的挫折和磨难而已。你来了我真高兴,我只希望你能在我这儿多呆几天,我把我这许多年的心迹全都向你坦诚披露。别看我这人平时一副超然物外的样子,事实上我比你和沙岩想的一点都不少。我们这一代人,曾有过多么热血沸腾的理想和热情奔放的时光,我们自信身负着的人类社会的历史重任和神圣的使命,相信世界归根结底是我们的……如今呵,那早已是一段不可用任何语言说得清楚的历史陈迹了!铁的现实,在将我们那一代人的满怀豪情一腔热血一层层地盘剥干净了哇。现在,我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彷徨,都已经从某种程度上有些不认识自己了!”
“这一点我也也深有同感。可是,整个社会都这样啊,能怪我们自己吗。几年前有一次看露天电影,画面上的红卫兵小将们领着人们背‘最高指示’,银幕下人们笑得前覆后仰,丑态百出,一个个装出一副猴精的样子。他们都有先见之明,知道那种状况不可能太久长呀,知道那种现象是反人性的东西呀?他们都会说:那些人那时候怎么那么愚蠢呀!他们早就知道***文化革命就是坏,坏透顶了!可你自己当初怎么没有提出来呢?你自己在文革中干什么去了?我问道。他说:文革中我自己也背呀,这有什么奇怪?我背的比谁都多都熟练!你看,人就是这么容易健忘的!他还告诉我说:文革中他也打过人,打得真过隐,踢了他的下身,他倒在了地上蜷缩着,他又去踩他的手,一下子就将那可恶的走资派的手腕给跺断了!你是英雄嘛!我说。他说,人家当时就是那么叫的,叫反潮流的英雄,叫造反勇士。什么现在,你这人有神经病吧?那人说,现在不什么都好了呀?今天上午我在街上抓着一个扒手,我刚抓到,几十个人一齐上来打他,直打得那扒手七窍流血。这种人就该打嘛!往死里打才解恨。他当时偷了你什么?我问,他说,偷倒没偷到,裤袋里只有一团卫生纸。那你下那么狠心打他干什么?他说,我说你这人有神经病真有神经病,小偷不让打?谁让打呀?小偷不就是坏人,是最可恶的吗?我老婆站柜台卖米,把那发霉的米晒一晒,拌进好米中一块儿卖,才往那米中掺了几斤沙子,这有什么,可我那上高中的弟弟说我们是奸商,还从此不认我这个哥哥了!***读书人都是神经病!难怪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过,知识越多越反动!还真的越多越反动嘛!我说,你这是钻牛角尖!他突然明白似地说,我知道了,你们家莫非……我说,我们家也有人做小偷是吧?我跟你说,不是小偷,是大偷,要偷你的灵魂的!偷你的良心的,将你的良心偷了去喂狗!你自己小时候蹲在大街边拉屎,我当时为你照了一张相,如果今天拿出来,你一定也会大笑不止,笑那人他妈真不是东西?他勃然大怒道,老子哪里在大街上拉屎了呀?你这不是血口喷人吗?我说,你这人不配做人,你昨天不是人,今天不是人,明天仍将做不了人,你一辈子也做不了人,也许,你死后投胎,仍然做不了人!”
“嘻嘻,真有你的!你没有下过乡吧,高中毕业后一直待在家里闭门读书……”
“下过两年,不!一年半,上大学时我们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我下过一年半乡的。”梅兰纠正道。
“哦,就是说,在你高中毕业时,文化大革命的那种大风大浪基本上算是结束了是吧。我年龄比你大,我们那一代人与你不同,我们受过的经历和磨难,岂是如今待在城里的人们所能理解的?所以,我要说的是,对祖国对人民,对这个让我们恨过爱过也可笑过更关切过的社会,我比你的了解和感受可能要深刻得多……”
“……?”
“我问你,你说过你现在是党员了是吧——啊,预备党员——我如今虽已不是党员,而且一辈子也不想再提起它,不过,我对共产党的感情和对共产党的了解与研究,比起现今那些泛泛的所谓合格党员,甚至一些相当高级别的党的领导干部,都自以要深刻得多了!你知道,由于一份‘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出来后,为数不少的人都不同程度地对共产主义的信仰产生或多或少的动摇,这里面自然包括一些领导干部。然而我却认为:中国绝对不能没有共产党的领导。我国是这样一个泱泱大国,人口众多,任何执政党任何政府来,都或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一时无法解决,那是历史的积淀,是需要时间的。正是因为它的文化太深厚了,它留给人们的思维定式和一种大国国民的惰性,才是阻碍我们向前发展的必然障碍!因而,建国以来,在党的正确领导下,已经将我们的国家从那样一个饱经战乱创伤一穷二白满目疮痍的旧中国烂摊子,建设成为如今这样一个初具规模的强盛国家,这已经相当不容易了。我们看问题,不能单从横向地来看,横着和人家比,只看到人家欧美老牌资本主义国家如何如何发达,我们仍然如何如何贫穷,而应该纵向地看自己的发展,看自己的成绩……”
“其实呀雷老师,我倒认为,什么主义并不重要,关键是稳定和发展,是保证全体国民都有衣穿,都有饭吃,这二者我们中国缺一不可。缺则天下必乱,最终结果,还是人民水深火热。因此,我在罢教会上发言时,一直不断重申,我是不赞成任何过激行为,反对任何动乱的!”
“那你们还闹罢教风潮?不是赞成动乱,像文革初期的那种急风暴雨式的大扫荡,当然是不行的。从这一点上看,改革开放当然是对了。为十年动乱作一个了结也没有错。但我感到困惑的是,如今,我们执政党原先的那些宗旨、原则、章程,那些最基本的纪律、规章、制度,能够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