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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一干人带上月台,齐齐跪下。钮文、金氏另跪在一边。惟有卢楠挺然居中而立。汪知县见他不跪,仔细看了一看,冷笑道:“是一个土豪!见了官府,犹恁般无状,在外安得不肆行无忌!我且不与你计较,暂请到监里去坐一坐。”卢楠倒走上三四步,横挺着身子说道:“就到监里去坐也不妨。只要说个明白,我得何罪,昏夜差人抄没?”知县道:“你强占良人妻女不遂,打死钮成,这罪也不小!”卢楠闻言,微微笑道:“这只道有甚天大事情,原来为钮成之事。据你说止不过要我偿他命罢了,何须大惊小怪。但钮成原系我家佣奴,与家人卢才口角而死,却与我无干。即使是我打死,亦无死罪之律。若必欲借彼证此,横加无影之罪,以雪私怨,我卢楠不难屈承,只怕公论难泯!”汪知县大怒道:“你打死平人,昭然耳目,却冒认为奴,污蔑问官,抗拒不跪。公堂之上,尚敢如此狂妄,平日豪横,不问可知矣!今且勿论人命真假,只抗逆父母官,该得何罪?”喝教拿下去打。众公差齐声答应,赶向前一把揪翻,卢楠叫道:“士可杀而不可辱,我卢楠堂堂汉子,何惜一死,却要用刑?任凭要我认那一等罪,无不如命,不消责罚!”众公差那里繇他做主,按倒在地,打了三十。知县喝教住了,并家人齐发下狱中监禁。钮成尸首着地方买棺盛殓,发至官坛候验。钮文、金氏干证人等,召保听审。
卢楠打得血肉淋漓,两个家人扶着,一路大笑走出仪门。这几个朋友上前相迎,家人们还恐怕来拿,远远而立,不敢近身。众友问道:“为甚事,就到杖责?”卢楠道:“并无别事,汪知县公报私仇,借家人卢才的假人命,装在我名下,要加个小小死罪!”众友惊骇道:“不信有此等奇冤!”内中一友叫道:“不打紧!待小弟回去,与家父说了,明日拉合县乡绅孝廉,与县公讲明,料县公难灭公论,自然开释。”卢楠道:“不消兄等费心,但凭他怎地摆布罢了!只有一件紧事,烦到家间说一声,教把酒多送几坛到狱中来。”众友道:“如今酒也该少饮。”卢楠笑道:“人生贵在适意,贫富荣辱,俱身外之事,于我何有!难道因他要害我,就不饮酒了?这是一刻也少不得的!”正在那里说话,一个狱卒推着背说:“快进狱去,有话另日再说!”那狱卒不是别人,叫做蔡贤,也是汪知县得用之人。卢楠睁起眼喝道:“唗!可恶!我自说话,与你何干!”蔡贤也焦躁道:“呵呀!你如今是个在官人犯了,这样公子气质,且请收起,用不着了。”庐楠大怒道:“什么在官人犯,就不进去,便怎么!”蔡贤还要回话,有几个老成的,将他推开,做好做歹,劝卢楠进了监门,众友也各自回去。卢楠家人自归家回覆主母,不在话下。
原来卢楠出衙门时,谭遵紧随在后察访,这些说话,一句句听得明白,进衙报与知县。知县到次早只说有病,不出堂理事。众乡官来时,门上人连帖也不受。至午后忽地升堂,唤齐金氏一干人犯,并忏作人等,监中吊出卢楠主仆,径去检验钮成尸首。那忤作人已知县主之意,轻伤尽报做重伤,地邻也理会得知县要与卢楠作对,齐咬定卢楠打死。知县又哄卢楠将出钮成拥工文券,只认做假的,尽皆扯碎。严刑拷逼,问成死罪。又加二十大板,长枷手杻,下在死囚牢里。家人们一概三十,满徒三年,召保听候发落。金氏、钮文干证人等,发回宁家。尸棺俟详转定夺。将招繇叠成文案,并卢楠抗逆不跪等情,细细开载在内,备文申报上司。虽众乡绅力为申理,知县执意不从。有诗为证:
县令从来可破家,冶长非罪亦堪嗟。
福堂今日容高士,名圃无人理百花。
且说卢楠本是贵介之人,生下一个脓窠疮儿,就要请医家调治的,如何经得这等刑杖?到得狱中,昏迷不醒。幸喜合监的人,知他是个有钱主儿,奉承不暇,流水把膏药末药送来。家中娘子又请太医来调治,外修内补,不勾一月,平服如旧。那些亲友,络绎不绝,到监中候问。狱卒人等,已得了银子,欢天喜地,繇他们直进直出,并无拦阻。内中单有蔡贤是知县心腹,如飞禀知县主,扭地到监点闸,搜出五六人来,却都是有名望的举人秀士,不好将他难为,教人送出狱门。又把卢楠打上二十。四五个狱卒,一概重责。那狱卒们明知是蔡贤的缘故,咬牙切齿!因是县主得用之人,谁敢与他计较。那卢楠平日受用的高堂大厦,锦衣玉食,眼内见的是竹木花卉,耳中闻的是笙箫细乐,到了晚间,娇姬美妾,倚翠偎红,似神仙般散诞的人。如今坐于狱中,住的却是钻头不进半塌不倒的房子;眼前见的无非死犯重囚,言语嘈杂,面目凶顽,分明一班妖魔鬼怪;耳中闻的不过是脚镣手杻铁链之声;到了晚间,提铃喝号,击柝鸣锣,唱那歌儿,何等凄惨!他虽是豪迈之人,见了这般景像,也未免睹物伤情,恨不得肋下顷刻生出两个翅膀来,飞出狱中。又恨不得提把板斧,劈开狱门,连众犯也都放走。一念转着受辱光景,毛发倒竖,恨道:“我卢楠做了一世好汉,却送在这个恶贼手里!如今陷于此间,怎能勾出头日子。总然挣得出去,亦有何颜面见人!要这性命何用!不如寻个自尽,到得干净!”又想道:“不可!不可!昔日成汤文王,有夏台羑里之囚;孙膑、马迁,有刖足腐刑之辱。这几个都是圣贤,尚忍辱待时,我卢楠岂可短见!”却又想道:“我卢楠相知满天下,身列缙绅者也不少,难道急难中就坐观成败?还是他们不晓得我受此奇冤?须索写书去通知,教他们到上司处挽回。”遂写起若干书启,差家人分头投递那些相知。也有见任,也有林下,见了书札,无不骇然。也有直达汪知县,要他宽罪的,也有托上司开招的。那些上司官,一来也晓得卢楠是当今才子,有心开释,都把招详驳下县里。回书中又露个题目,教卢楠家属前去告状,转批别衙门开拓出罪。卢楠得了此信,心中暗喜,却教家人往各上司诉冤,果然都批发本府理刑勘问。理刑官先已有人致意,不在话下。
却说汪知县几日间连接数十封书札,都是与卢楠求解的。正在踌躇,忽见各上司招详,又都驳转。过了几日,理刑厅又行牌到县,吊卷提人。已明知上司有开招放他之意,心下老大惊惧,想道:“这厮果然神通广大,身子坐在狱中,怎么各处关节已是布置到了?若此番脱漏出去,如何饶得我过!一不做,二不休,若不斩草除根,恐有后患。”当晚差谭遵下狱,教狱卒蔡贤拿卢楠到隐僻之处,遍身鞭朴,打勾半死,推倒在地,缚了手足,把土囊压住口鼻。那消一个时辰,呜呼哀哉!可怜满腹文章,到此冤沉狱底。正是:
英雄常抱千年恨,风木寒烟空断魂。
话分两头。却说浚县有个巡捕县丞,姓董,名绅,贡士出身,任事强干,用法平恕。见汪知县将卢楠屈陷大辟,十分不平。只因官卑职小,不好开口。每下狱查点,便与卢楠谈论,两下遂成相知。那晚恰好也进监巡视,不见了卢楠。问众狱卒时,都不肯说。恼动性子,一片声喝打,方才低低说:“大爷差谭令史来讨气绝,已拿向后边去了。”董县丞大惊道:“大爷乃一县父母,那有此事?必是你们这些奴才,索诈不遂,故此谋他性命!快引我去寻来!”众狱卒不敢违逆,直引至后边一条夹道中,劈面撞着谭遵、蔡贤,喝教拿住。上前观看,只见卢楠仰在地上,手足尽皆梆缚,面上压个土囊。董县丞叫左右提起土囊,高声叫唤。也是卢楠命不该死,渐渐苏醒。与他解去绳索,扶至房中,寻些热汤吃了,方能说话。乃将谭遵指挥蔡贤打骂谋害情繇说出。董县丞安慰一番,教人伏事他睡下。然后带谭遵,二人到于厅上,思想这事虽然是县主之意,料今败露,也不敢承认。欲要拷问谭遵,又想他是县主心腹,只道我不存体面,反为不美。单唤过蔡贤,要他招承与谭遵索诈不遂,同谋卢楠性命。那蔡贤初时只推县主所遣,不肯招承。董县丞大怒,喝教夹起来。那众狱卒因蔡贤向日报县主来闸监,打了板子,心中怀恨,寻过一副极短板紧的夹棍,才套上去,就喊叫起来,连称:“愿招!”董县丞即便教住了。众狱卒恨着前日的毒气,只做不听见,倒务命收紧,夹得蔡贤叫爹叫娘,连祖宗十七八代尽叫出来。董县丞连声喝住,方才放了。把纸笔要他亲供,蔡贤只得依着董县丞说话供招。董县丞将来袖过,分付众狱卒:“此二人不许擅自释放,待我见过大爷,然后来取。”起身出狱回衙,连夜备了文书。次早汪知县升堂,便去亲递。汪知县因不见谭遵回覆,正在疑惑;又见董县丞呈说这事,暗吃一惊。心中虽恨他冲破了网,却又奈何他不得。看了文书,只管摇头:“恐没这事!”董县丞道:“是晚生亲眼见的,怎说没有?堂尊若不信,唤二人对证便了。那谭遵犹可恕,这蔡贤最是无理,连堂尊也还污蔑,若不究治,何以惩戒后人!”汪知县被道着心事,满面通红,生怕传扬出去,坏了名声,只得把蔡贤问徒发遣。自此怀恨董县丞,寻两件风流事过,参与上司,罢官而去,此是后话,不题。
再说汪知县因此谋不谐,遂具揭呈,送各上司;又差人往京中传送要道之人。大抵说卢楠恃富横行乡党,结交势要,打死平人,抗送问官,营谋关节,希图脱罪。把情节做得十分利害,无非要张扬其事,使人不敢救援。又教谭遵将金氏出名,连夜刻起冤单,遍处粘贴。布置停当,然后备文起解到府。那推官原是没担当懦怯之辈,见汪知县揭帖并金氏冤单,果然恐怕是非,不敢开招,照旧申报上司。大凡刑狱,经过理刑问结,别官就不敢改动。卢楠指望这番脱离牢狱,谁道反坐实了一重死案。依旧发下浚县县狱中监禁。还指望知县去任,再图昭雪,那知汪知县因扳翻了个有名富豪,京中多道他有风力,到得了个美名,行取入京,升为给事之职。他已居当道,卢楠总有通天摄地的神通,也没人敢翻他招案。有一巡按御史樊某,怜其冤枉,开招释罪。汪给事知道,授意与同科官,劾樊巡按一本,说他得了贿赂,卖放重囚,罢官回去。着府县原拿卢楠下狱。因此后来上司虽知其冤,谁肯舍了自己官职,出他的罪名?光阴迅速,卢楠在狱不觉又是十有馀年,经了两个县官。那时金氏、钮文,虽都病故,汪给事却升了京堂之职,威势正盛,卢楠也不做出狱指望。不道灾星将退,那年又选一个新知县到任。只因这官人来,有分教:
此日重阴方后照,今朝甘露不成霜。
却说浚县新任知县姓陆,名光祖,乃浙江嘉兴府平湖县人氏。那官人胸藏锦绣,腹隐珠玑,有经天纬地之才,济世安民之术。出京时,汪公曾把卢楠的事相嘱,心下就有些疑惑,想道:“虽是他旧任之事,今已年久,与他还有甚相干!谆谆教谕,其中必有缘故!”到任之后,访问邑中乡绅,都为称枉,叙其得罪之繇。陆公还恐卢楠是个富家,央浼下的,未敢全信。又四下暗暗体访,所说皆同。乃道:“既为民上,岂可以私怨罗织,陷人大辟?”欲要申文到上司,与他昭雪。又想道:“若先申上司,必然行查驳勘,便不能决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