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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低下头,握住茶杯,看手铐之间的链子。
“抬起头来。”
我抬起头。
“看着我。”
我被迫看他的眼,觉得自己正在熔化。就像一堆干柴烧着那样,我的身体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接着杯子晃动,热水溅出,烫了我一下。我很难形容这种遭遇,说出来你们也许不信。我感觉正走进一个隧道,他一边向光明的洞口退去,一边招手,我默然跟着走,就像这是唯一必要的事情。如果他在此时重复上次的问题,我一定和盘托出,但他只是要求我重复作案的细节。我便又将那些事讲了。短信,耳语,挣扎,透明胶,弹簧刀,窗帘,洗衣机。他不时点头,旁边的警察则隆重地记录,他的眼神跟着温柔起来,像是鼓励我往下说。但我感到厌烦。我讨厌把一件事说上几遍。
他说:“还有呢?”
我说:“没有了。”
我觉得我完成了任务,便扑在桌上睡觉。一名警察过来捉头,我恼恨地甩来甩去。老头儿摆摆手:“我们讲道理。”接着又说,“你说你将她倒放在洗衣机里,我想问你,为什么这样?”
“不为什么。”
“好,我再问你,当你在窗口前放下她时,她是不是已经死了?”
“应该死了。”
“你确定?”
“不能确定,但我觉得她应该死了。”
“既然她都已经死了,你为什么还要在她身上再捅三十七刀?”
“不为什么。”
“你知道吗?我们的老法医出现场从来不呕吐,也从来不流眼泪,但看完这个现场后她担惊受怕,住院了。孔洁的血流满了半只洗衣桶。老法医说,她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怀有这么大的仇恨。”说到这里他揉搓眼皮,[小说网·。。]“你到底和她有什么仇恨?”
“没有仇恨。”
“不可能。”
“真的没有。”
“既然没有,你为什么这么残忍地杀害她?”
“不为什么。”
他将茶杯猛然掷在地上,他的同事吓了一大跳。他倾过半个身子,敲着桌子,对我咆哮:“什么叫做不为什么?”
我低下头,感到一丝不安,但我知道,他无论是在气势上还是在技术上都输了,他很明显走进了一条错误的轨道。“你说呀。”他继续敲着桌子。
“没什么好说的。”
他走过来,提起我的衣领,抡起拳头要揍我。我一点也不害怕。如果他揍了左脸,我还会将右脸送上去,胜利者是不会气急败坏的。他的同事劝住他。很久以后他才平静下来,像是对我说,又像是和别人闲聊,说到他有一个像我这么大的儿子,高考考得不好,不敢回家,在外鬼混,被他找回来狠揍,但是揍一下对方就是揍一下自己,“揍完了,我就觉得没什么不可以原谅的,人生也没什么过不去的事。”
他陷入自己的情绪里,泪眼汪汪地看着我:“我们应该一起渡过这难关。孩子,你真就和她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心结?”
“没有。”
“没有为什么还在她死后扎上三十七刀?”
“你不懂。”
“是不是你喜欢她,而她不喜欢你?”
“不是。”
“是不是她曾经无情地羞辱过你?”
“也不是。”
“那是为什么?”
我直视着他,说:“我也很想知道。”
血液蹿上他的脸,使那里变得像炸药桶一般阴沉。他战栗着走向电视柜,取来相框。他的手不停地颤抖,口吃着说:“告诉我,他是谁?”
“我爸爸。”
爸爸眼神枯竭,皮瘦进骨头里,彼时他正处于癌症晚期,却对着镜头摆出一个巨大的笑容。我想到他的一生,长大,读书,挖煤,结婚,生子,得病,死亡。甚至可以更简单点,出生,死亡@文·人·书·屋@。每个人都是这样,正陷入审讯僵局的老头儿是这样,他旁边的我也是这样。
他摇动相框,激动地说:“你知道是谁供养你长大的吗?”
我没有回答。
“是他。”接着他又说,“你知道为了供养你他遭了什么罪吗?”
“癌症。”他又回答了自己,接下来还讲了一通可怜天下父母心之类的道理,最后以一句话总结:“你对得起他吗?”
“挺对不起的。”
他将脸转向与席的众人:“你们说是不是?谁没有父母,干出这样的事情对得起他们的在天之灵么?”那些人愣着,接着此起彼伏地应承。我觉得这游戏太低级了。随后他把遗像端端正正地摆在我面前,要我悔过,并说:“你是不是多少可以和他掏掏心窝子?”
“不可以。”
我感觉除他之外的所有警察都很满意这个答案。我又微笑着强调了一遍:“不能。”这个二级警督倒向座椅,像蒸汽机一样冒气,不停地说,畜生,畜生。我知道审讯快结束了。不久他果然站起来,手一挥,以极大的愤怒冲我喊:“滚。”
第十三章 游戏Ⅰ
接下来,关于我为什么杀人,
像困扰法老的谜语,引起人们的兴趣。
接下来,关于我为什么杀人,像困扰法老的谜语,引起人们的兴趣。他们好像终于等到可以证明自己比别人聪明的机会,兴冲冲地接踵而至。他们也不尽是想当然,有些看过我的书信、课本,有些则调查过我的同学、亲戚和老师,但我让他们统一带着挫败感回去。我觉得既然有这个筹码,何不多玩一会儿。
那些狱友甚至对我产生嫉妒。
一般说来,看守所关押的都是变态的家伙。他们有着隐秘的自尊心,不愿讲述犯下的罪行,就像那是喝多后一次让人痛心的失误,却又总是在彼此面前注意保持由不同罪行带来的威严。比如杀过人的总是要比小偷来得趾高气扬。我进去时被问及,说杀死人,死后捅三十七刀,肠子流满洗衣机,他们便不再与我说话。
他们恼火于我总是被提审,每当此时,他们都会吹口哨,阴阳怪气地说些“又要挨打了”之类的话。这是因为面子,他们很早就交代一空。
有一夜,我轻声地,几乎像是鬼魂般飘向墙角。他们盖着毯子,面朝着墙,正打着呼噜。可当我刚掏出东西撒尿,他们便悄然围过来,将我的头扳进他们的臂弯。我听说过类似的事,便极度恐惧地弹跳,大声喊叫。
他们差点将我捂死。
我不知道挨了多少个耳光,就像总有一个农民用打谷板子拍打着土地。然后他们提起尿桶,将尿浇到我脸上。我感觉那铺天盖地而来的不是液体,而是浓烈的固体肥,头顿时歪斜下来。牢头揪住我的头发,将我的脖子几乎扭断。
“就你逞能。”他说。
“为什么杀她?”他接下来说。
我拒绝回答。他的拳头便要揍向我的面颊骨。我闻到青石呼呼飞来的腥气,全身战栗,号叫道:“婶子,因为婶子。”
“婶子?”
“是,婶子歧视我。”
“她歧视你跟你杀同学有什么关系?”
“我想向她证明,我不是好惹的。”
他的喉咙像是被一块铁轻快刮过,接着是猛烈的、难以遏制的笑声。整个牢房跟着笑起来,就像花儿开满原野。他们觉得我的回答很可笑,但是又很满意。牢头说:“你完全可以杀你婶子,杀同学干吗?”
“婶子力气大,不如同学好杀。”
牢头把另一只手伸出去,轻微摆动,像是提醒大家不要笑。“我开始还以为你是个东西。”他这样说完,大家才一个个弯下腰,捂着肚子念“力气大”、“不好杀”,跳来跳去,笑闹了很久。我决定像香港电影教育的那样,在长长的岁月里慢慢磨牙刷柄,等有一天它尖到足够杀人时,从牢头开始,逐个刺杀。这本是隐忍的事,但当我看见歪倒在地的尿桶,屈辱的泪水又冲出来。此时牢头正打着哈欠,往松弛的肚皮上抖毯子。我扔掉擦拭的毛巾,猛然提起尿桶,砸向他的头。他往下倒去。随后我像抓着巨石,不停地朝他仰起的脸砸去,几乎将它砸烂。
我觉得他死了,转过身来扫视那些瑟瑟发抖的狱友,叵耐牢头又伸手抓我裤腿。我听到他啐出一口血,说“来啊,来打死我”,我便又操起尿桶重击下去。他哦了一声,四肢摊开,沉稳地睡着了。“是他叫我打死他的。”我对着低呼的他们说。我觉得这样说很软弱,又咬牙切齿地补充:“杀死一个是死,杀死两个也是。”这些人便像明白了什么,不停地敲脸盆。看守所很快充满辟邪的声音,像菜市场一样热闹。
最终我被换到单间去了。
审讯人员提审我:“为什么要杀孔洁?”
“我恨我的婶子。”
“恨你的婶子,为什么要杀孔洁?”
“我杀不了婶子,但我要让她知道我不是好惹的。”
从逻辑上说,这个理由很牵强,但还能成立。为了增强说服力,我交代我其实也想顺便强奸孔洁,同时把隔壁何老头儿也扯进来,编造出他和婶子大量残害我的事情,就像他们是勾搭已久的团伙。最后我说,我的婶子是一个有着农村思想、小农意识和市侩哲学的女人。他们眼睛亮了,看得出,原本松动的逻辑链因为这几个词一下变得坚实无比。我很满意。
事实证明,一个男人很难被杀死。在放风时,我看到牢头被搀扶着行走,脸又青又肿。他看见我,眼里露出有仇不能报的焦躁。我知道这不是装的,如不是有看守,他笃定愿意付出死刑的代价冲上来将我掐死。我斜视着他,抛了个媚眼。我想这对他的健康有害。
几天后,我被带进会议室。坐了好一会儿,门才被推开,一个戴老花镜、白发梳得分毫不乱的男子连续向检察人员鞠躬,谄媚地说“要得要得”,才走进来。这是一个很坏的印象。我意识到他是一个走狗。
他像早就认识我,客气地问他应该坐在哪里。我说这有什么关系吗?他说只是不想给我带来任何压力。他最终搬凳子坐到我对面。这时我才知道他说得对,他坐在这个位置,让我感觉整个身体落在他的眼神之下,很不舒服。但我什么也没说。
第十四章 游戏Ⅱ
“你可以放松点,”他说,“我既不是警察,也不是法官,不会在法律上制裁你,也不会对你作任何道德评判。我是一个六十四岁的老头儿,而你只有十九岁,但这并不影响我们之间的平等地位。我们可以交交心,我们能在这个特定的地方交心,是缘分。”
我接过他递来的名片,上边写着:市教育学会副会长、省家庭教育研究会研究员。
他看着我看它,说:“这只是一个普通身份。”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香烟,问我是否也来一根。我默然接过,他凑过来点火。我想到在一部电影里,一个点火的人被囚犯用手铐勒住咽喉,成为人质。打火机老也打不着,他便一直耐心地打。我因此对他的印象好了起来。我觉得也许可以和他交流一下内心的真实想法。这个想法有着一种近乎数学的美,和由美带来的妥帖,它需要一个值得托付的知音来听。我觉得他只要听就可以了。
他从包内翻出一堆活页材料,蘸着口水翻,看见有红笔做过记录的,便抽出放在一边。他一直这样忙活着。我孤独地抽着烟。这是很久以来第一次抽烟,我不知道它的味道竟是这样的,有些粪气,我像喝了很多劣质啤酒,脑子晕晕沉沉。阳光这时从窗外大把射入,我在狱中曾无数次渴望它,现在却感觉身体又热又痒。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将材料在桌面上抖齐。他抬起头,嗯了一声,将左手五指拢在一起(就像要捏住一只蚊子),说:“你认为这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