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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出示五年前A县人民医院出具的诊断证明书,详细解释癔症、神经官能症的学理,并引经据典,论证精神疾病司法鉴定的必要性。他认为一审法庭对我提出的鉴定要求没有足够重视,现在调查核实这份诊断书符合取证全面客观的原则。同时他拿出报纸,上边有两位政法大学教授表态支持鉴定,他们说:“法官办这种案子应办成铁案,判死刑后再去做鉴定,就晚了。”检察官冷笑着,取出小梳子,用手掌护着梳理本已完好的发型。他当然觉得这是所有被告人都会采用的一招。后来他指着我对大家说:“他有没有一点精神病的表现?”又问我:“你是不是精神病?”
“我当然不是。”我感觉所有人都很吃惊。
“你怎么知道你不是精神病?”我的律师愤怒地站起来。
“有没有我自己还不清楚?”
“每个精神病都会这么说,你这就是有病的表现。”律师青筋暴突,狂敲桌子,旁听席爆发出一阵笑声。
“那你需不需要作鉴定?”审判长问。
“不需要。”我说。我的律师将公文包摔在桌子上,几乎要走掉。不过出于对自身荣誉的尊重,他还是建议法庭将孔洁的妈妈请来。做完这一切,他楚楚可怜地看了我一眼,就像身处绝境的人发出最后一丝恳求。而我早想终止这场游戏,我感觉法庭上的我已不是我,他只是供大家维护自己谎言的工具而已。
孔洁的妈妈依旧穿着黑长裙,但是扎了一条蓝围巾。那是孔洁留下的。她压抑着委屈,宣读一份《一位母亲为了另外一位母亲所提出的求情书》。大家皱着眉头,表情庄重,一动不动地注视她。她今天的发挥不错,语调、感情以及克制力,浑然天成。我想这是因为我的律师替她拟定了演讲稿,她可以从中找到一些共鸣(而不是像她自己那样乱号乱叫)。律师像词曲作者看着舞台上的歌唱家那样,不时跟着话语敲动指头,不少人伸手擦眼泪。
但我中止了她的演出。我插进话:“这是一场交易。”我看到纸张像白鹤般从她手中飞走,接着那瘦高庄严的身躯开始抖动。她眼睛闭了一下,又张开,然后直挺挺地向后倒去。人们赶快冲过去扶她,她已口吐白沫,全身可怕地抽搐起来,就像一个癫痫病人那样。法庭嘈杂得像菜市场,大家蠢蠢欲动,在焦急地寻找一句话。最终他们同时找到了,他们喊:
杀死他!
杀死他!杀死他!
杀死他!杀死他!杀死他!
我抬起头看天花板,接着扫视法庭,它狭小得像剧院包厢,一群遥远的人正站着挥舞拳头,剩下的是空荡荡的黄色座椅和暗青色的栏杆。在边墙之上,缀着一盏西式灯座,那里一直亮着微弱的灯光,一直没人关。总有一天,这里什么人也没有,只剩尘埃飞舞。
“杀死我。”我回到现实中来。我觉得自己的眼神十分真诚。这时我的律师已将文件塞入包里,完全成为旁观者,而检察官长久地陷入诧异和震撼当中,不过他最终还是拿出一份报告,声情并茂地读。我听到这样一些词:穷凶极恶、丧尽天良、无视国法、草菅人命、手段极其残忍、后果极其严重、社会危害极大、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他读完以后,全场报以热烈的掌声。掌声持续很久,倏忽之间又彻底消失了,大家和我一样感觉到一种难以名状的落寞。
审判长问我有什么说的,我说:“我想告诉检察官,当我买到弹簧刀时曾在路上见过他,我想过要杀死他。只是我计划已定,才放过了他。”他看起来很糊涂,禁不住看了一眼自己。这时法庭上突然爆发出狮子式的咆哮:“你为什么独独要杀我女儿?”
第二十一章 告白Ⅱ
“我必须杀一个人。”
“你可以杀贪官、杀坏人,为什么独独杀我女儿?”
“因为她值得杀。”
“为什么这么说?”审判长问。
“因为她漂亮、善良、有才华、前途无量,同时身世可怜,早早失去父亲。她是你们的心肝肉。”
“畜生!”检察官说。
“这样做是出于仇恨吗?”审判长问。
“不,是为了造成社会反响。我看过报纸杂志,知道一件凶案之所以受到重视,只因为事主是大学生、儿童或者年轻女性。一个长相丑陋的女性被害,往往被报道为花季女子、妙龄女子、美丽女子或者是善良女子。一个普通的女性尚且如此,像孔洁这样接近完美的女性就更会被渲染了——我怕你们渲染得不够,还捅了三十七刀。我选择孔洁是经过精心设计的,她既轻信别人,又不懂得反抗,最重要的是,她活在你们内心的最高处。我当着你们的面将瓷器一般的她摔碎了,你们便会涌现出空前巨大的同情及仇恨。你们咬牙切齿,恨不能将我五马分尸、凌迟处死。”
【文】“你毁坏她,就是为了出名?”检察官说。
【人】“不。我仅仅是为了让你们在追捕时有力度一点。我杀掉你们不允许杀的人,你们便会调动所有力量和潜能,甚至是发动全社会来追捕我。但是你们最终没有办到,你们越来越懈怠,因此我投案自首。”
【书】“你是为了逃亡而杀人?”审判长说。
【屋】“是,唯有逃亡,我才能感受到生命的充实。你们是猫,我是老鼠,老鼠精干、结实,不多不少,没有一丝多余的脂肪,浑身散发着数字的简练之美。我渴望过这样紧张忙碌、充满压力的生活。”
“你不是正在参加高考吗?你不能将生命投入到紧张的复习当中么?”审判长问。
“我早被内定招收到军校,我的叔叔是军校教务处处长。”
“那你也完全可以积极主动地做别的有意义的事情来充实自己。”审判长说。
“我试过,我曾想过去当一位超人。但那些事情总是像投到沙漠的水,很快就蒸发了。我总是在事情开始之时看到它不可避免的结局。比如吃苹果,最后变成垃圾桶里的果核;大家举杯敬酒,事后杯盘狼藉,一只猫儿在孤独的餐厅走来走去;又比如爱情,它像烟花弹上空中,然后我们用一种阳痿人做爱的精神欺骗自己那天空还有光华,其实是一片漆黑;还有我们的人生,我们终将变成衰朽的肉身,没有尊严到连自己的粪便也不能处理。最后我们死了,我们死了的未来某天,一只淘气的狗儿从地里刨出一根腐骨,叼着跑来跑去。那是我们的腐骨。”
“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检察官说。
“是啊,我活得一点意思也没有。如果当时我杀的是你,你就会更有意思点。”他用手拍桌子,看起来有些想发作。我接着说:〃我今天不是作为上帝来告诉你活着的真相,我只是告诉你,我作为一个身体年轻而心灵衰竭的人,所遭遇的现实。我早已不相信一切。很早时我就知道天鹅和诗意没有关系,天鹅为什么总是在飞?因为它和猪一样,要躲避寒冷、寻找食物。我们人也一样,我们之所以高级于动物,不是我们不干和它们一样恶心的事情,而是我们有意识。我们意识到我们在和它们一样干着恶心的事情。我们追逐食物、抢夺领地、算计资源、受原始的性欲左右。我们在干这些事,但为着羞耻,我们发明了意义,就像发明内裤一样。而这些意义在我们参透之后,并无意义,就连意义这个词本身也无意义。
“因为这个可能是错误的清醒,我冷漠、无为,遇事更易体验到萧条。我的生命因此涣散开来,人总是像瘫痪病人那样无所事事地躺着。每一天到来时都没有奇迹发生,就像任何一个昨天一样一成不变。时间凝滞掉,缓缓流淌,最终像巨大的混凝土浇下来。我每天都要遭受这样的灭顶之灾,我不能呼吸,动弹不得。我感到没来由的恐惧,时常莫名其妙地哭泣。终于在某一天,在忍无可忍之时,我决定:既然我安排不了自己,那就交给你们安排;既然我也不能选择自己,那就一并交给你们选择。你们追,我跑,就这么简单。我可以像原始社会处于食物链弱端的动物那样,在无时不在的追杀中狂奔,进而享受到无意识的充实。说到底,生命终归无用,做什么不做什么都一样,都是覆灭,但至少我可以通过这个来避免与时间的独处。我想在自己与时间之间建立一个屏障。我曾渴望投身战争,或者去水泊梁山,那样我便可以在打杀中光明正大地发泄私欲;也曾想像侠客那样去搭救落难者,但最终我想到,没有人会为了报恩,满世界地找你。从技术条件上讲,杀死孔洁这个近乎完美的你们的心肝肉,是我能想到的近乎完美的手段。我在逃亡时一路留好痕迹,就像猎物在路上不停地遗留带有体味的粪便,让你们来追,我曾感受到时间密实的愉快,全身心都感受到,我以为自己能收获充实这枚生命之果。但最终,在这场游戏中,我执行得很好,而你们有愧于我。”
说完,我端起手铐,艰难地用中指搔后颈的痒。大家目瞪口呆地看着我,觉得我偏执、可怕而多少又有点道理。就是我自己好像也有一点发言完毕的满足感,甚至想有人过来给我倒一杯开水。许久以后,大厅里响起一声恍然大悟的喊声:“不!”那是检察官在喊。他扯着领带,跳起来指着我,说:“你才是最大的恶,再没有比你这样的恶更大的恶了。相比你这种凶行,那些为了钱和性欲去犯罪的人倒是可以理解的了,而你这个疯子却攻击我们整个制度、传统,以及我们赖以活下去的信念。”
我颔首。他又像看魔鬼那样看了我很久,然后像是小孩子那样极其恐惧地喊。他的声音在大厅内到处奔跑。“审判长还有在座诸位,我呼吁!立刻签署死刑令!立即将他处死!我能感觉到这偏执可怕的思想一旦滋生蔓延,势必会使更多的无知青年受到怂恿,势必危害整个社会,势必使我们整个人类都生活在莫名的恐惧中。我呼吁!为了我们,为了人类自己,现在,立即,枪毙他!”
没有人响应,所有人呆坐着。我举起手铐,仰着头,以一种完完全全的坦然说:“嗯,枪毙我。”
后来,我被带到一间新的牢房,二审结果也很快下来,不出意外。我知道关于我的公文会在各个衙门之间奔走,中院报送高院,高院报送高法,高法下拨高院,高院下拨中院。中院的门卫接到信件,报告科员,科员报告科长,科长报告副院长,副院长报告院长。死刑的执行也许会耗时几个月,也许会有一年。也许是枪决,也许是注射。随它吧。我在等待最后的晚餐。而他们最终也一定会用他们的方式解释这起杀人案,比如见色起意、试图抢劫、承受高考压力、受到社会歧视,等等,他们会找到合适的一条向社会宣布。他们不想让人知道,一个人仅仅因为无聊想玩猫和老鼠的游戏,便杀了另一个人。
而我最初为这起事件制订的计划,只有四句话:
目的:充实;
方式:逃亡;
手段:杀人;
资金:一万。
这就是我的遗书的全部。我想说,在你们的历史上存在过这样一个人。再见。
【由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