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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龄此刻像是陷入一种奇怪的感觉中,刚开始的浑身酸涩与疼痛、怠倦与无力好像减轻了些,但随之而来的是脸颊上微妙的痛楚,似乎有一双手,在她脸颊的四周轻轻地摩挲,所到之处,带来一片灼热与无可名状的异样感,就好像整张五官都要移位一般。
这是什么感觉?仿佛她刚来到这个时空时,亦曾有体会过。只是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久到她已不再记得,但彼时感觉到那种古怪痛楚时的迷惑,在此刻,竟又出现了。
她努力想要睁开眼,无奈漫天的倦意袭来,她只微微一动,又沉沉地睡过去。她并不知道,这一刻,她的脸正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圆圆的眼睛变作了狭长的丹凤眼,鼻子亦是比原来尖了些,而一张嘴,远看并没有什么变化,近看却又薄了几分,此刻的她依旧安睡着,但神情间却与刚才截然不同,微微上挑的眼角,淡淡的眉,紧闭的唇,在微亮的光线下,竟是无比的——冷漠。
那十指从她的脸颊上收回,邵九再次凝视这张脸,好像——已有一年多未见过这张脸了,却一点都没变。
是她。不可能再有人会在易容术下再改变一张脸,即便是,他也能看得出来。但事实上,刚才的一番检查,他已经无比的确定,这张脸,是没有被任何刀、或易容术动过的脸,是原原本本属于这具身体的脸。
他微微吐了口气,眼底却又浮上迷惑的表情。既然如此,那么,是真的失忆、患了失心疯而变作了截然不同的一个人?
失去记忆真的能将一个人改变的如此彻底么?从一个冷漠、沉静的人,变作一个七情六欲都那么自然地流露,会喜悦、会生气、会惧怕、会伤心,更为鲜活的一个人。
鲜活。当这个词眼蹦出脑海时,邵九不觉微微蹙眉,忽然想起那只她放在他软榻旁的纸鹤,一时仿佛凝注,但在顷刻间,却又将心底那次为不可寻的异样不着痕迹地掩去,唇瓣浮上一丝若有所思的笑意。
看来,除了她自己,再没人能解开他心中疑惑。
他推开门,轻声道:“希朗是在顾府么?”
门外的平野道:“不在顾府,在自己的医馆中。”
“叫他来,立刻。”
一盏茶的功夫之后,碧眼黄发的希朗走进浮雪庭的厢房,掩上门:“公子。”
“希朗,”邵九目光在稀疏的光影下如缓缓流动的碧湖水,“我记得你曾说过,佛手圣医前辈生前曾研究过一种使人进入睡眠状态,引导人说出潜意识里最真实感受的法术?”
希朗微微一怔,笑道:“那不算是法术,是一种心灵暗示,将人最深处的东西慢慢的挖掘出来。”
“那么,若人睡着了,可以么?”
希朗想了想:“那是其中的一种,亦是可以。”
说罢,他看见邵九微微一笑,清晰的话语传来:“那么,你便试一试吧。”
壹佰零伍、你是谁
宝龄似乎做了一个绵长的梦,梦里有一条很长很长的隧道,似乎怎么也走不到尽头,她加快了脚步,却忽然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道:“你现在正从黑暗走向光明,你的眼前是一片碧绿无边的草原”
那声音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温柔与蛊惑,仿佛变魔术一般,宝龄眼前便真的出现了一片无边无际的草原,草原上有一片巨大的如宝石般的湖泊,清风徐徐,她慢慢地走着,听那个声音又道:“此刻,你慢慢躺下去,慢慢地闭上眼,微风吹过,你想要好好地睡一觉,你睡得很香甜,慢慢地呼吸,一次,两次,三次,你觉得身心无比的轻松,所有的痛苦与不安都离你远去,只有恬然与宁静”
草原,湖泊,她似乎能感受到带着花香的风拂过鼻尖,竟真的变安静下来,慢慢地闭上眼。
“然后,你做了一个梦,梦里是你曾经那段最愉快的时光,你的亲人,你的朋友,他们都在你身边,你看到他们,你会想到你自己,因为有他们,你才变得美丽,你与他们一起聊天,一切都很美好好,现在,你告诉我,你是谁?”
我是谁?宝龄唇边含着一丝恬静的笑:“宝龄。”
拉上了竹帘的屋子里,希朗看了看邵九,邵九眉角微微一挑,希朗低声道:“现在她的意志是最原始的,所以,不会说谎。”
邵九漆黑的眸中没有任何申请,只微一点头,示意他继续。
她的回答是宝龄,而且毫不犹豫,只有一种可能性,是她真的忘记了从前所有的事,包括——自己真实的身份,这亦是他思考了许久,最倾向于的一种可能性,所以他并不吃惊。
希朗移过目光,再次道:“嗯,宝龄,很美的名字。那么,你还记不记得从六岁开始,你在哪里生活、长大?那里,是不是与你的名字一样美?”
宝龄脑海中忽然出现了乡下外婆的花园,花园后头旧旧的却温馨的老屋,但不对,六岁那年,她已随着母亲搬去了城里,只是,无论在哪里,此刻,都不存在了。于是她诚实地道:“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很远很远”
这句话同样没什么营养,邵九幽黑的眸子若有所思,片刻,淡淡的,一字一字地道:“问问她,一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若她是真的失忆,那么那段过往,或者连她自己也不记得了,但他要赌一赌,他从不会错失任何可能性。
“一年前”宝龄忽地皱了皱眉,仿佛那是个极为艰难的问题,脑海中渐渐浮现出那段躺在医院的日子,雪白的床单,妈妈忧伤无助的眼泪,同病房的病友好像是一部黑白的电影在眼前回放,她张了张嘴,“一年前”
“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明明病死了,却又醒在了另一个时空,这一切,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如何发生的。她沉浸在回忆中,努力地想,只说了一句,便忽然沉默。
希朗长长地舒口气:“看来,问不出什么来。”
邵九沉默半响,道:“停止吧。”
“只要不再干扰她,她睡醒了便会自然而然醒来。”
希朗走后,邵九凝视着睡梦中的宝龄,她紧蹙的眉头看起来似乎有解不开的心结,又像是陷入自己的世界中,不可自拔。
看了一会儿,他站起来,转过身去,朝门口走去,在开门的一刹那,却听到身后忽然传来说话声。
低低的声音,如自言自语,却一字一字,十分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以为我快死了,我闭上眼,却突然来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时空,这个时空,离我的世界或许有好几百年,不,或许更远,又或许,它们根本不在一条平行线上,甚至,根本没有交错。”
“我变作了另一个人,巧合的是,她跟我的名字一样,我叫宝龄,只是,她叫顾宝龄,我叫沈宝龄。”
“我想我再也会不起了,回不到从前那个熟悉的世界,那里虽然有很严重的污染,生活压力也大,但我还是很想念很想念,我在那里生活了二十五年,那里有我最爱的外婆、妈妈,我的朋友,我的过去,我的一切都在那里,可是现在,我回不去了,所有的一切忽然一瞬间都不见了”
被那魔幻般的语言所引导,她在心底挣扎了一番之后,渐渐地变作了一种回忆,一种倾诉,那穿越而来的点点滴滴,在眼前一幕幕地闪过,她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宛若梦呓。
“没人知道我当时多么吃惊,我本来还想装死,可是那个少年要被活埋了,我怎么能看着他为了我死掉,如果我活了,他便不用死了。”
“那些人吓得脸都白了,其实不怪他们,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真的变作了另外一个人,我住在她的身体里。”
“没有人了解我,没有人知道我是谁,有时连我自己也怀疑我到底是谁,所有的话都不能对人说,那么那么寂寞。”
她的脸沉在阴影中,有一种无可奈何的迷惘,随后却牵起嘴角,淡淡地笑了:“还好,我有爸爸了,前世我很小没了爸爸,这一世却有了,他对我很好很好,他看着我的是会总是很慈爱,他的手很温暖”
不知说了多久,声音忽地一颤,笑容渐渐地沉默下来,“可是,他也不再了,我又没有爸爸了,我看着他落下山崖,我连他的尸身都保护不了”
平缓如梦呓般的语言,忽然变得破碎,宝龄双眉慢慢紧蹙,呼吸渐渐地从不平稳又轻微下去,终有陷入沉沉的睡梦中,眼角,有一滴泪滚落下来。
门开了一半,守在门口的平野面容几户扭曲在一起,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爷,刚才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面容隐匿在逆光中,邵九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刚才所听到的任何话,都忘记它。”
平野愣了一下:“可是阿离大概还在等消息。”
“告诉他,她的确失去了记忆。”顿了顿,邵九道:“若他想来看她,就让他来吧。”
平野走后,邵九不知站了多久,然后,转身轻轻地关上门,当门内少女的容颜一点点地隐去,邵九一贯从容深邃的眼眸里,才慢慢浮上一丝不可抑制的震惊与错愕。
几百年之后另一个人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间不见了那么凌乱的字眼,极为缓慢地在他脑海里掠过。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沉不住气的人,甚至,他太过于冷静,有时连自己都觉得这样不好,情绪、思维、感情,都能理性的掌握,漫长的一生没有意外,亦再没有值得悲或喜的人或事,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又是多么悲哀?
只是当那深入骨髓的伤口不去医治,只任由它一点点地愈合,那种冷漠,已成为多年来的习惯,根深蒂固,无法改变。
可这一刻,刚才那些话在他脑海里如澎湃的潮水,无声地涌来,叫他一时竟有些分不清方向。
纵然他比这天下许许多多的人都站得高、看得远,但这一切,也已大大地超出了他所能思考的范围。
一个人的灵魂,住进了另一个人的躯体,这是多么荒缪的事?若是在这之前有人告诉他,他甚至根本不会放在心上,他从不信鬼神,亦不信命,他从来认为,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但,这一切,竟是真实存在了,而且还出现在他眼前。
那一日,他问她“怕不怕死”,她的回答是:怕,但有些东西比死更可怕。
竟是这样的意思。
原本所有那么理所当然存在的东西,突然在瞬间消失不见了,来到一片陌生地,变作了另一个人,那种震惊与无措。
然而最可怕的还不是这些,而是——寂寞。
无人知晓的寂寞。
所有的曾经都被掩埋,从此代替另一个而活,所有的好不是她,所有的坏亦不是她,恨也好,爱也好,都与她无关。
她是一缕孤独的魂,有口难言。
这种感觉,他曾那么深切地体会过,不是痛,不是难过,而是一种无可名状的压抑,压抑得人要喘不过气来。
秀丽婉约的眉梢轻轻地颤抖,他如墨般的眼眸里流动着迷雾一般的东西。
“宝龄,沈宝龄”
这个名字,在他舌尖停留许久,缓缓地吐出来,仿佛是无意识的,却带着一种奇妙的韵律,让四周的气流微微地震动。
宝龄。
从前,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