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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此刻,她才知道,那少年原本根本就不是什么沈莲!
好像是一幕荒诞剧,她原以为,掌握一切的那个人是自己,到头来,原来却不过是其中一枚棋子,彻头到尾被人掌握。
所以,在最后一刻,她将刚才已在喉头的话,吞了回去。
连生是沈莲,他进府来绝不会只是纯粹地想要谋生而已。那么他对宝龄的好,是不是也别有用心,而那个少年呢?
她忽然很想笑,原来在这位顾家大小姐身边,有那么多未知数,有那么多人居心叵测、身份不明,而看来,这一切,似乎只是一个开始。
若早就知道这些事,自己之前又何苦做那么多事?阮氏在心底冷笑一声。
所以,她忽然不想告诉宝龄,谁才是那个幕后操控的人。从别人口中得知,又怎比得上自己一点点醒悟来得痛彻心扉?相处得越深,被背叛时,才更无法接受吧?
宝龄看着阮氏的眼,阮氏的神情变幻莫测,宝龄的手指蜷缩起来,冰凉一片。
她有一种直觉,阮氏似乎隐瞒了什么。可是,究竟是什么,她却说不上来。而阮氏刚才说起顾老爷时,那种恨意也绝非装出来的。那么,这一切,真的都是阮氏做得?
阮氏忽地笑了笑,那笑容是中绝望的灰:“我做了那么多,终于连累了自己的女儿。来,你若想杀了我,为你爹报仇,就来吧。”
宝龄的眼中有忽而燃起的火焰。
顾老爷朝她慈爱的笑,顾老爷抱着她和她说话,顾老爷为了袒护她所做的一切一幕幕闪过脑海。
她盯着阮氏,忽而也笑了,那笑声低而短暂,带着一丝冷冷的嘲讽,眼底却有一丝伤痛划过:“我不杀你,你活着,比死了又好过多少?”
她将手腕上的镯子取下,递给阮氏:“这是宝婳的,让她带走吧。”
宝婳这一生,或许没有拥有过一样属于自己的完整的东西。这一次,便让她拥有一样吧。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阮氏冷冷地握着那只冰冷的手镯,望着宝龄的背影,凝注。
宝龄说的没错,她已经受到了惩罚,她什么都没了。或者,比死了更痛苦。
她颠颠撞撞地朝屋子里走去:“宝婳”
“太太,您别这样,二小姐已经没气了。”贾妈妈神情悲痛。
阮氏腾地跌坐在床上,十指止不住地颤抖。那个躺在床上的少女,宛若每一次生病时昏睡过去一般,面容苍白。
而这一次,是真的不会醒来了。
那是她的女儿,她唯一的女儿,她冒着生命危险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女儿,她所有的希望。为了这个希望,她甚至在宝婳小的时候便没有好好地抱过她,在她每次生病时,亦从不在她身边。
她看着宝婳离她越来越远,与她越来越不亲近,她还告诉自己,要忍耐,一切都是为了更好的将来。
然而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太太,接下来,您有什么打算?”
阮氏的目光不知落在哪里,过了很久很久,才道:“收拾一下,等宝婳丧事过后,我便回南京去。”
不,她还有一个阮家。
若她能将那一切告诉阮克,阮克一定会收留她。一定会
宝龄沿着来时路,慢慢地朝前走。
她还记得第一次来这里,前头正唱着戏,闹闹腾腾,她经过这里,遇到宝婳。
彼时的宝婳一身紫裙,如一朵结着忧郁的紫丁香。
宝龄的手轻轻搭在手腕上,那里空了,却似乎还余留着宝婳手指的温度,耳边还有她柔软的声音:“姐姐,我们做一辈子的姐妹好不好?”
一辈子,那么短,短到不过一晃眼,人已不在。
然后,她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那脚步声不远不近,一直跟在她身后,却似乎不敢靠近。
她轻轻一叹,走的走了,留下的,她该要如何面对?
壹佰伍拾、沈莲
宝龄停在云烟小筑前的小径上,扑面而来的雨丝密密麻麻地沿着前额经过她的眉心、鼻尖、唇瓣、最后顺着下颌落下。她抬起头,看到头顶移来一方黑色的油纸伞,那油纸伞很轻松地便将她整个人罩住,执伞的手腕修长而精瘦,蜜色的肌肤,泛着一种健康的美。
什么时候,这个曾经什么事都放在脸上的小小少年,已不再是昔日的模样。他的眉目已长开,不再如初见时那么稚气,他那深黑色的漂亮的眼睛也少了一丝当初的桀骜不驯,多了一份时光沉淀下来的东西。宝龄还记得,第一次与他并肩站着,他只与她差不多高,而仅仅不到一年的时光里,他早已超过了她许多许多。
此刻她竟是要抬起头才能看清他的容颜,他将唇抿成一条直线,只有这个神情,还依稀是当初那个倔强的少年。
她望着他,张了张嘴,吐出几个字:“沈莲是谁?”
仿佛早就料到她会有此一问,连生的神情反而平静得很:“前商会副会长沈良之子。”
“那个盗用救灾款的沈良?”宝龄讶然地接口道。
是了。
刚才阮氏提起这个名字的一刹那,她只觉得十分耳熟,片刻才想起来,她熟悉的并不是沈莲这个名字,而是另一个名字——沈良。
前商会的副会长,顾老爷最信任的手下,在不知是几年前的一桩盗用救灾款案中畏罪自尽。也正是那件事,顾老爷在百姓眼中清廉、大公无私的形象更为鲜明。
连生凝睇着她,忽然道:“沈良并没有动用一分救灾用的款项。”
这句话,让沉浸在纷乱思绪中大的宝龄不觉微微一愕:“什么意思?”
连生抿着唇,原本平静无波的眼中陡然间犹如两团愤怒的火苗在燃烧,那是宝龄最为熟悉的神情,就如她第一次见到他时那般:“沈良绝不会为了钱做对不起良心的事,他绝不会那样做!他之所以认罪,是因为——”他看向她,咬着牙一字字地道,“是因为商会无法查出究竟是谁,而当时商会的会长,为了保住自己多年苦心经营的名誉,为了有个交代,让他扛下这一切,还信誓旦旦地答应他,只要他承认那些事是他做的,便一定会想办法保他出来,不会让他坐牢。”
商会的会长是——顾老爷?!
宝龄张大了嘴。对于沈良的那件陈年往事,她知道的并不多,也不过是听人闲话时说起而已,此刻听了连生的话,觉得呼吸都仿佛滞住,半响才道:“那后来”
后来沈良怎么会死了?
连生眉宇间蓦然划过一丝讥诮:“沈良相信了顾老爷,认了罪、画了押。可他没想到的是,一直以来口口声声与他称兄道弟的顾老爷并未着手将他救出去,反而看着他进了监狱。当时阮家为了笼络民心,早就想杀鸡儆猴,沈良被关在一只窄小的铁笼子里游街。一路上,那些人用臭鸡蛋扔他,骂他是蛀虫,骂他不得好死。而顾老爷,顾老爷在享受百姓的赞美、朝拜。他们说他正义无私,大义灭亲,给了他红顶商人的称号!沈良不是自尽,他是在牢狱里受尽折磨,郁郁而终!”
“就连沈良的妻子,也不容于乡里,只好带着她年仅十岁的儿子去投奔乡下的弟弟,她弟弟虽是收留了他们,但没有一日给过他们好脸色,将所有最脏最累的活儿交给他们做,沈良的妻子操劳过度,心中又悲痛,终日以泪洗面,后来也病死了。”
竟是如此。
虽然顾老爷在宝龄心中已不再是往昔的模样,但是此刻听到这段往事,她还是不觉五味杂陈。
“连生,你”下一秒,她却蓦地抬起头,眸底闪烁着一丝古怪的光芒,一动不动地看着连生,好像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少年:“连生,你为什么会知道那么多关于沈良的事?”
连生一怔,睫毛长长地垂下来。
宝龄深吸一口气:“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谁是沈莲?”
沈莲是谁、谁是沈莲,仿佛是相同的两句话,却又截然不同的含义。
连生眼底的流光像是新抽的绿芽,却又如新抽的绿芽一般脆弱易折,缓慢、清晰地道:“我是,我就是沈莲。”
宝龄定定地站着,一动不动。这个答案,其实她已经猜到了。
方才阮氏与连生的说话时,那如同打哑谜一般的对话萦绕在宝龄心头。
阮氏看见那把匕首,本来犹如死灰的神情忽而变化。
阮氏说,你是
连生答,是,我是。
然后,阮氏喃喃重复两个名字:连生沈莲,连生、沈莲,是了,沈莲!
两个名字不断地重复,宝龄当时心头便咯噔一下。沈莲连生,这两个看似不相干的名字,其实却有一种隐约的联系,这两个名字,粗听并不觉得什么,但仔细想,却是谐音。
然而,纵然她其实已经猜到了什么,但此刻听到连生这样平静、毫不犹豫地承认,心中还是闪过无数种情绪。吃惊、错愕、难以置信,突如其来的真相叫她茫然若失。
因为,这个原本她以为最单纯、最值得信任的少年,居然也有另一重身份。他顶着这样一重身份,被抓来与她结阴亲,之后似乎百般无奈地留下来,直到现在,成了顾家的少爷,掌管着顾家的店铺,难道——都是一种巧合?
若是巧合,他为何从来不曾提起?他曾蜀国,被他的舅父舅母虐待,她以为他从小便是个孤儿,原来,他的父亲竟是沈良。
她一直当作朋友的连生。
“接下来的事,你都知道了。”良久,连生放缓了语气,幽幽道。
他是欺骗了她,但那一段在舅舅家的过往,却并没有骗她,只是那之前的事,他并没有说出来,之前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说,之后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雨点打在裙摆,一片潮湿的冰凉从脚尖蔓延至心头,宝龄望着连生感到从未有过的无力:“所以,你是来报仇的?”
被冷雨点染的空气,温度急剧下降,没有星星,没有月亮,连生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女子,心中有无数的话想要说,但最终,他只是轻微地点头:“是。”
他的确是来报仇的,他进顾府并非偶然,虽之后发生变故,但却无法改变他最初来到这里的原因。他唯一无法预料的是,她的出现。
不是顾宝玲,而是她,眼前的这个女子,真实的她。
一时间不尽的涩意涌入心底,那相处的点点滴,翻涌而来,连生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漫天星光的夜晚,家家户户都沉浸在除夕团圆的、温馨的气氛中,远处天空是灿烂的烟火,他想起了家,想起了父亲,想起从前每年除夕,一家人在一起的光景。
他是悲伤的,然而他没想到,有一个人,比他更为难过。
只有两个人的园子里,她喝醉了,靠在他肩头,她说,连生,如果我说,我不是顾宝玲,而是一个来自于几百年之后的灵魂,你相不相信?
她望着星空,脸颊因为酒精的缘故微微酡红,眼神也有一丝迷离,只是那迷离中,似乎还有一抹他看不懂的惆怅与怀念,仿佛透过星空要望去很远很远的那个地方。
那一刻,他的心怦然而动。他说,我信。
就因为这两个字,他不再将她当做那个刁蛮跋扈的,他心中恨极的女子,而是另一个人。
也因为如此,他们之间,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