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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为何,一切看来都那么平静,宝龄却有一种山雨欲来的感觉。好像隐藏在这一片平静之后,是一股无法估量的巨大暗流。
只是,那个方向叫她不安,甚至,几乎不愿想象。
但愿一切如同表面那般,是她想太多。
但愿。
壹佰捌拾玖、往生
幽暗的密林中,两人相对而坐。
桌上有醇香的酒,两人却并没有饮,只是目光对视,少年漆黑的眼眸清澈如水,却又深不可测,而另一个人,面容极为普通,是那种放在人群中亦不会引起特别注意的人,但却又无法看出他真实的年纪。
极少有人在这个少年如此专注的凝视下能够方寸不乱,然而这个人,在这严寒的气温下,却只穿了一袭单衣,坐在青石上的姿势稳固宛若山岚,面对少年的目光,从容而不乱,反而更像是打量着这少年。
少年自然便是前几日刚从北地回来的邵九。而他对面的这个人,又是谁?
半响,那人的目光慢慢落到邵九手中那支翠绿色的竹箫上,目光流露出一种悠远的神情:“我已许久未见这支箫了。”
随着他的目光,邵九亦望向手中那支箫,神情竟同样也有些迷离:“的确,该有十几年了。”
那人道:“可就算是这支箫,我也无法认定你便是他。”
这句话有些奇怪,“你便是他”——“你”是谁,“他”又是谁?
邵九却只笑笑:“倘若是我,我也不会单凭一支箫便认定一个人。”
“所以——”那人慢慢道,“就算你有那样东西,也不一定能左右我的决定。”
邵九瞥了他一眼,神情悠然而放松:“那么,你现在可有了决定?”
目光相撞,邵九依旧满不在乎一般,而那人的目光却渐渐深邃,良久,那人忽地露出一丝微笑,那丝微笑很奇特,他的脸仿佛并未动,但笑容却在眼底蔓延开来,带着眼角细微的皱纹如水波一般荡漾开来,一瞬间,那张平凡无奇的脸却忽然有了巨大的变化,竟然充满一种不可逼视的、叫人心悸的力量。他一字一字地道:“我帮你。”
看似普通不过的三个字,却仿佛有股强大的力量,邵九不免也微微动容,随即却笑道:“既然你无法确定,却又为何要帮我?要知道,你的职责,只局限于一个人,不,或者应该说,一个身份。”
那人缓慢地道:“或许上一次阮文臣要嫁祸与你时,我答应帮你,是因为我看到了那样东西,但那时我只不过第一次见你,无法确定你的身份,那样东西虽是信符,却也只是一样死物,随时可能落到他人手里。所以,我之所以那样做,只是不想让自己行错一步而后悔。”
倘若眼前的这个少年真的是那东西所代表的那个身份,那么,他不帮他,便会后悔。所以,他只是暂时帮他挡过一劫,静观其变。而此刻
“那么现在呢?”邵九眼角眯了眯。
“现在”迎上邵九饶有兴趣的目光,那人缓缓地笑了,“现在,我不是答应帮你,而是为了履行我的指责。”
“这么说,你已经确定了?”这一次,邵九问得很认真。
那人目光扫过来,带着一丝洞悉人心的犀利:“多少年来,我们家族,只为尹家而活,我们一代代相传的使命便是效忠尹家的当家人,所以天下人我们都可以不了解,但那个人不行,只要是尹家的当家人,每一代,我们必须从心去了解他。所以,我很了解你父亲。”
“你父亲”三个字传入邵九耳中,他的神情依旧从容沉静,但握着酒盅的指尖,却不着痕迹地动了动。
那人双眸一眨不眨地落在邵九脸上,仿佛在端详一件货品,但其中却又流露着一丝别样的情绪:“你的容貌,长得像你母亲多一些,但偶尔流露的神情却像是另一个他,这一点,或许连你自己也未曾察觉过。信物会骗人,但神韵不会。”顿了顿,他缓缓道,“所以,我接受你的身份。”
一个人的神韵,是与生俱来的,任何人模仿不来。何况,那样泰山崩于眼前而巍然不动的气韵,又岂是一般人所能拥有的?这句话听来仿佛轻率,但其实,却是经过多方的验证,他才最终坚信了这个少年的身份。
是么?邵九的手心不觉抚摸上脸颊,唇边泛起一丝淡淡的、恍惚的笑容。脑海中仿佛出现两个声音。
一个声音温润醇厚:“颜儿,你长大了想做什么?”
另一个声音稚嫩却带着无比的坚定:“颜儿长大了要像父亲那样,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清秀的眼眸合上,再睁开,邵九的声音如冰雪般清寒料峭:“那么,此刻,我是否可以放心将一切交给你了?”
话音一落,那人看似平静如水的眼眸中闪动一丝利芒,顿时仿佛变了一个人,缓缓地站起来,双手合并、单膝跪地,神情也变得肃然:“暗军第二十八代统领霍云霄候命。”
这个看似再平凡不过的男子,竟是尹家一直潜伏在暗中的暗军统领!而他还有另一重身份:石神一郎。
邵九端坐在青石上不动,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影洒下来,他沉静的脸上仿佛倒映着一层光芒,如高山之巅的冰雪,轻声道:“原来你叫霍云霄。”
霍云霄应道:“正是,属下的父亲是暗军第二十七代统领霍云长,而属下的母亲出生于东瀛大族石神家族。”
邵九目光中流露出一丝了然的神情:“所以,你才会说一口流利的东瀛话,才能那么轻易便取得了丰臣大名的信任。”
关于东瀛的政变,邵九也略有耳闻。
丰臣家族也算是东瀛的大族,素来与另一个家族石神一族来往甚密,而发动政变据说也有石神家族的功劳。
而之后的事,他虽非亲眼所见,也可以猜测到,霍云霄这么多年来利用石神一郎的身份四处活动,也私下接近过阮文臣,却因为日本的政变,不得不被召回去,从而成为了如今的大名丰臣卫明的心腹。
世间的因缘际会便是如此巧妙。邵九一直在找这个人,却那么多年没有一点消息,原来,他身在东瀛,而这一次,倘若没有阮文臣的故作聪明,两人或许根本没有机会见面。
阮文臣不明白石神为何倒戈相向,他不会明白,因为——他永远想不到这位东瀛大名身边的红人竟会是尹家的暗军统领。
就算是邵九,也只是一些日子前才知道。
那日,他与霍云霄一见,本是被霍云霄拒绝。站在霍云霄的立场上,他要的,是利用石神的身份一步步接近阮文臣,所以,他无论如何也不会为一个来路不明的人改变计划。但当那少年只身一人前来,那沉静从容的气韵,却还是叫霍云霄有些刮目相看,少年是与他来谈判的,但当他拒绝之后,少年却没有不安、后怕的神情,甚至没有一丝失望,如同来时那般,缓缓地站起,含笑向他告别,他望着少年的背影,竟有种恍然的错觉,然后,他看到了少年腰间的竹箫。
霍云霄是见过那支竹箫的,在另一个身上,而他亦亲眼所见,那人将这支竹箫赠给了他的独子,那个原本应该死去的孩子。
那一刻,他心蓦地一震,无法顾及后果,从身后将少年制住,夺过他手里的竹箫细看,果然在不易察觉之处,看到一个尹字。
而邵九,在石神突如其来的偷袭下,只微微一怔,随即,心头一动。
送他竹箫之人,只在家中闲暇时才会吹上一阵,倘若不是熟悉之人,根本不晓得有这样东西的存在,而与尹家无关的人,也更不会在意他身上一支普通的竹萧。
那一刻,邵九忽然有一个大胆的假设。
幸好,那个假设对了。
仿佛一个机关,丝丝入扣,早一步,邵九并未找到暗符,单凭一支竹箫,无法叫霍云霄动容;而晚一步,一切变幻莫测,更是无法预计了。
不早不晚,刚刚在那个时候,奔腾的河流汇聚到了一个点上,即将掀起的,是怎样的惊涛骇浪?
邵九缓缓地端起桌上的酒盅,漫不经心地抿了一口:“这几日,你返回北地一趟,召集各地的暗军随时候命,倘若有何事,可以暗中联系聂子捷,此间的事,都无需过问。”他眼底浮起一丝狡黠的笑意,“阮文臣快等不及了,应该就在这几日。”
南京府。
阮府的大管家阮四一大早匆匆朝腾云阁走去,迎面而来的是大公子与四公子。
大公子见他走来,问道:“父亲可好?”
阮四恭敬道:“奴才刚想过去瞧瞧呢。”
四公子点点头:“一道去吧。”
阮四走在前头,听到后面大公子与四公子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
这几日大帅府的下人都在纷纷议论大公子请罪一事。自从那日大帅将大公子召进房中之后,便有消息灵通的道:大帅怕是已经原谅大公子了。
另有人猜测,大帅是想将一切交给四公子,大公子被抓到把柄,也只得默认,故此大帅便将那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原谅了大公子。
这几日,很多人看见大公子与四公子一起,时常往来大帅的腾云阁,不是端茶送水、便是擦身喂药,极尽孝道,而此刻看来,两人似乎比从前还要融洽。
阮四不禁想:难道大公子真的已经放弃了?
阮四这么想着,吱呀一声推开腾云阁的门,他夜里一直歇在外间,早上要看着人煎药,才离开一会儿,方才走时,老爷刚吃过药睡下。
此刻阮四望过去,老爷还在沉睡中,他踮起脚尖走到床边,低声道:“老爷,大公子与四公子来看您了。”
床上的人没有一丝动静,阮四不觉暗叹一声,身手替阮克捏了捏被角,手背无意中擦过阮克的脸颊,顿时心头莫名地一凛。
那脸上的温度冰凉刺骨,像是、像是
阮四屏住呼吸,颤巍巍地将手伸到阮克鼻尖,陡然瘫坐在地上:“来,来人呐老爷、老爷”
一脚刚踏进门槛的阮素臣心一沉:“老爷怎么了?”
阮四语无伦次,好不容易才解释清楚,阮素臣如遭电击般凝注。
跟在阮素臣身后的阮文臣目光一闪而过什么,顿时飞快地跑向床边“爹!”
他低着头,如同阮四那般将手放到阮克鼻尖,下一秒,竟仿佛难以察觉地吐了口气,转过头,却已是一幅悲痛欲绝的神情:“四弟,父亲往生了!”
一百玖拾、一片飘摇地
南京府被一片阴翳笼罩。
阮克的床前,跪了一屋子的人,各个紧张地盯着那张床。张氏由婆子扶着,浑身发抖;二夫人哭到瘫软无力;除阮文臣、马宛琪与阮素臣之外,还有两位年轻的妇人正是二夫人所生的二小姐与三小姐,两人均已出嫁,听闻消息,才从夫家赶来。
筱桂仙亦是跪着,跪在张氏与二夫人下侧,低垂着头,只是肩膀仿佛微微起伏,却看不清此刻的神情。
此刻,坐在床边的大夫站起来,朝着众人无可奈可地摇摇头,那些隐忍的抽泣声顿时大了起来。
“老爷老爷啊”张氏第一个由婆子扶了出去。
接着是二夫人,是被抬出去的。
接着,马宛琪与两位小姐也凝噎着走出去。
轮到筱桂仙,她袖子轻掩着脸,缓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