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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缓缓走出门去。
大胡子一愣,刚一抬头,便被一个阴影覆盖,那刚才一旁的黑衣少年,此刻正站在眼前。
然后,眼前掠过一道银色的光芒,大胡子还未反应过来,脖子忽地一凉,然后,他发现一件奇怪的事:自己的脑袋不知何时掉了下来,滚落在地。
邵九柔和秀美的眉目浸在温软的月色下,漆黑如墨的眸底有一丝思索的意味。
陆离从他身后走来:“公子,什么都没问出来”
“不用了,我已知道是谁。”邵九淡淡道。
石灰粉倘若他猜得没错,轩辕豹所说的石灰粉,是一种特制的迷烟,他之所以那么清楚,是因为,那种迷烟,正是他所制。
但那种迷烟只能短时间内迷住一个人的双眼,只能派不时之需,倘若真正高手之间的对战,却并没太大的用处,所以如果陆离与平野这样自由练功的人来说,并不需要,所以,他只给过一个人。
他给那个人,是因为那个人没有武功底子,可以在万不得已时,防身所用。
那个人便是筱桂仙。
贰佰零贰、只一次
一栋简陋的茅屋前,筱桂仙将几锭碎银与一封信交给一个樵夫,她脸上蒙着薄纱,看不清面容,但那樵夫看见银子眼睛已经发了绿光,也懒得管叫他寄信的人是谁、一个单身女子又为何住在这等地方,只凭着筱桂仙高高挽起的发髻问道:“夫人是要将这封信送往哪里?”
“你去南京府,将这封信交给大管事阮四,记住,若有人问起,便说是阮四老婆娘家的来信。”
那樵夫收了银子,应声而去。
筱桂仙望着那樵夫渐渐远去,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底是一抹捉摸不透的的神色。
其实这封信,她并非是寄给阮府的大管家阮四,而是寄给阮家的四公子——阮素臣。
而之所以她让马夫将这封信交给阮四,是因为在阮府的这段时间,她了解到阮四的妻子早逝,家中有一儿一女,女儿早已出嫁,唯一的儿子却是个痴儿,二十来岁还未能自力更生,住在阮四妻子娘家中,阮四每月都要往家中寄钱当做儿子的生活费,两家亦时常有书信往来,所以,说是阮四老家来的信,不会引人起疑。
而更重要的是,筱桂仙清楚的知道,阮四是阮家的老管家,从阮克还只是南方督军时便跟随左右,是如今阮府唯一一个不属于也不急着巴结阮文臣的人,所以,筱桂仙相信,阮四若看到这封信并非寄给他而是寄给阮素臣,定会想办法交给阮素臣,亦不会向阮文臣禀报。
只有这样,这封信才能顺利到达阮素臣手中。
那么,她为何要写信给阮素臣呢?信中,又是什么内容?
她并不想这样。筱桂仙在心底道。
在得知宝龄被阮文臣的人软禁用来作为要挟阮素臣的筹码时,筱桂仙是真心想就救宝龄出来,亦是真的替宝龄担心,怕她受到伤害。
但,当她救出了宝龄,看着宝龄安然无恙时,心底那丝深深的嫉妒却遏制不住地蔓延开来,快要将她烧毁。
所以,当宝龄回答想要返回苏州时,筱桂仙迟疑了,她很清楚,顾府是那么明显的所在,只要那个人有心,要想找到宝龄,是轻而易举的事,于是,她以外头暂时还不安全的理由,拖延住了宝龄,犹豫再三下,又写了这封信。
只有这样,才能将宝龄永远带离那个少年身边吧?
筱桂仙并不是一个心思狠毒、自私自利的女子,此刻做这一切,心里终究是抑郁的,但,那种付出所有却得不到,而有人轻易便得到了的妒忌,那么深入骨髓,摧毁了她所有的理智。
她并不再奢望他能爱上他,甚至连最后一丝留在他身边的希望也化为泡影,这一切,她原本就料到,但此刻却又完全不同。
那个少年,他从来都是冷酷无情的,所以他的冷漠、他的拒绝她都可以当做不在意,但当她发现他惟独对宝龄不一样时,却再也无法承受
那是一种爱过的人,才明白的微妙心理。
爱上一个人,不奢望他接受,只要远远地看着他便好,这些,都是假的,那是因为,还没有出现另一个人。当看到他真心爱上了另一个女子时,又怎么会没有心痛?
爱,是一把双刃剑,能成全一个人,亦能毁了一个人;爱是酒,对相爱的人来说是美酒,对单恋的人来说却是毒酒,只是纵然是毒酒也含笑饮下,堕入魔道,万劫不复也甘之如饴。
筱桂仙慢慢地转过身,便看到宝龄虚开一条门缝,四下张望一下,飞快地走出来:“筱桂仙,刚才那个马夫可是帮我送信去了?”
当宝龄决定暂时与筱桂仙同住后才发现,这里早已不是苏州,而是南京境内,想必是阮文臣那伙人趁她昏迷时带她从苏州回了南京。而她所住的这间茅屋,居然是在一座山的半山腰里,平日除了鸟雀与偶尔几个樵夫经过,便无人往来。所以宝龄方才在屋里看到筱桂仙交给那樵夫一封信,便以为,那是她叫筱桂仙帮忙寄往苏州报平安的信。
筱桂仙凝视宝龄片刻,幽幽一笑:“是啊,很快,顾府的人便会知道你平安无事的消息了。”
宝龄微微松了一口气,笑道:“外头冷,桂仙姐,进屋吧,昨日的戏还未唱完呢。”
筱桂仙望着宝龄的背影,神情复杂,接着,从怀里摸出另一封信,手指慢慢地蜷缩起来,将那封信一点点地揉碎,丢弃于草丛中。
宝龄走进屋,脸上的笑容慢慢隐去,望着窗外出了神。茅屋到底比不过顾府,就连在莫园时,虽地方不大,但应有的东西譬如暖炉、密室的窗户,还是一应俱全。而此刻,山间严寒露重,窗户早已有些松动,冷风透过窗缝钻进来,叫她生生地打了个寒战,不知怎么,忽地想起,此刻,莫园中那块青石怕是冰冷得无法坐了吧?
邵九,此刻,又在做什么呢?
天色渐沉,一辆马车朝城门外疾驰而去。
车内,陆离目光转向另一侧安然而坐的少年。少年面容苍白,下颌消瘦得犹如某一种利器,仿佛一眨眼,便能飞出一刀,但纵然他微闭双眸,有些慵懒地靠在那里,浑身流动的气韵却依旧叫人无法忽视。那是一种表面的孱弱无法遮盖的光华,从内而外,一点点地散发出来,夺人心魄。在马车强烈地颠簸下,他眉心飞快地一蹙,随即唇边泛起一抹苦笑,身体微微朝前倾。
陆离皱眉:“公子怎么了?”
“无妨。”邵九淡淡道,“这样,舒服一些。”
陆离的目光一动不动,带着一丝深深的迷惑。当他在为找宝龄的下落而心急如焚时,却遇到了本应该在莫园等阮府消息的邵九。
陆离从来不是一个多事之人,他与平野不一样,很多事,纵然他心底极度渴望知道,但别人不说,他亦不会先开口问,然而,这一次他的震惊已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亦想了多种可能性,只是之前担心宝龄的安危,故此暂时放下,此刻得到了宝龄的下落,焦灼之心淡了些,才又想起来。
那多种可能性,只是他自己的揣测,他亦发现得不到答案他或许永远无法平静,于是他再也忍不住道:“公子,有些话,阿离不知当问不当问。”
“你若想问,便问吧。”邵九淡淡一笑。
“公子,到底为什么?”陆离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什么为什么?”马车内放着一张长度适中的桌几,桌上是一只白瓷酒杯,渗满了清澈透亮的木兰香,邵九睁开眼,拿起酒杯,放在苍白的唇边微微抿了抿,侧过脸望向陆离。
陆离深吸一口气:“公子如今身体抱恙,从前哪怕好好的,也不会管这些事,而这一次却”
“你是觉得我多管闲事?”邵九唇角微微翘起,像是在笑,又像是没有。
陆离咬着唇,宛若壮士断腕:“公子知道阿离不是这个意思。阿离也知道这些话本不该问,但,那个是她。所以,阿离不得不问,公子,你对她到底是个什么感觉?”
原本这些话打死他都不会问,但,这一次是她。他还记得她对他说过,喜欢邵九。所以,他一定要问个清楚,哪怕破了他多年来的原则,他也无法看着她再一次陷入等待与绝望中。
窗外是一片漆黑的夜色,然而邵九漆黑如墨的眼眸却仿佛一汪深不见底的秋潭,将那夜雾下的幽沉统统吸纳于其中。
什么感觉?什么感觉这个问题,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又如何回答陆离?
他原本应该在顾府静候来自各方的消息,他的身体每况愈下,这个时候,他如同在与死神赛跑、与死亡争分夺秒,每一分体力与精神对他来说,都是珍贵无比,容不得一丝浪费。然而,他居然在这个时候跑去找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厉酷冷硬的心、坚不可摧的意志,仿佛正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有什么东西狡猾地、无声无息地潜入他的身体,慢慢地消融那千年不化的冰雪,侵蚀他原本的一切,并大有一发不可收拾的迹象。
而更可恶的是,他竟是仿佛怠倦去收拾,任由它们在自己身体里静静地蔓延、肆意地撒野。
良久,邵九微微闭了闭眼,目光悠远而沉幽:“你可还记得我装病那次?”
陆离点头。那一次,邵九为了不让阮克起疑,所以装作被传染了瘟疫。
“那一次,她为了不让药流出来,用嘴含着药喂我。”
陆离吃惊得瞪大了眼睛,这件事,他一定也不晓得。
唇边浮起一抹笑意,那丝笑容有些散漫、不经心,邵九道:“阿离,我虽是个小人,睚眦必报,但也从不喜欢欠别人什么,这一次,就当是我还她,但——只一次。”
只一次。
陆离怔住。
四散奔腾的明波暗流,出于各种不同的目的,朝着各自的轨迹流淌。
因为轩辕豹顾及自身的利益而私下未将宝龄逃脱的消息禀报给胡刚,故此,阮文臣并不知道这一切,长夜静慢,第二日便是祭天大典。
迎神、奠玉帛、进祖、行初献礼、行亚献礼、行终献礼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阮文臣身着正式的戎装,慢慢地跪下来,神情肃穆,心底却充斥着各种情绪。兴奋、激动,还有一丝隐隐的不安。
此刻,乐队奏起“清平之章”,只要行完三跪九叩之礼,祭品送至瞭炉焚烧,至望瞭位,祭天大典便等同于结束了。
阮文臣慢慢站起来,用余光看了一眼底下众人,阮素臣因为病重,未能出席今日的祭天大典,对于这一点,阮文臣极为满意。他四下扫视了一圈,收回目光,心道:应是无妨了,也是,如今那女子在他手上,阮素臣怕是早已心灰意冷了吧,如何会轻举妄动?
何况阮文臣下意识地将手伸进腰间,摸到那枚信号弹。此刻神坛之外,已被他的嫡系亲兵重重把守,包围得水泄不通。就算有意外突发的状况,只要他发出讯号,神坛外的亲兵便会立刻将神坛包围,封锁消息,确保他顺利登位。
这么一想,阮文臣一颗心才真正踏实了,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得意的、轻松的微笑。
此刻“太平之章”最后一个音符收了尾,余音缭绕,祭天大典正式结束,底下一片寂静。阮文臣站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