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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却听得“咚咚咚”三声。
声音并不响,却在寂静中听来格外清晰,砰地一声,筱桂仙踢倒了凳子飞快地拉开门,一瞬间,却犹如被人下了咒一般,顿时石化。
山间小屋门很小,筱桂仙将大半的门遮住,宝龄并看不清外头是怎样一番光景,见筱桂仙竟似凝注,她第一个念头想到的便是,是不是阮文臣的人来了?
但这个念头很快被否决了,因为倘若是阮文臣的人,不可能门开了不冲进来寻人,却毫无动静。
那么,是什么人?为何筱桂仙的反应竟是如此?
宝龄疑惑地走过去,一步两步,筱桂仙却在一点点地退后,一步两步然后,宝龄看到门口的人,一时间,竟也是凝注。
站在门口的少年,一袭白色的斗篷被风吹得簌簌声响,他的神情却是沉静如水,漆黑的眸子,微微上翘的唇弧,一切都是那么那么的熟悉。
是有多久未见了?似乎并不久,但却又仿佛隔了极为漫长的一段时光,然而,当看到他的那一刻,所有关于他的片段却蜂拥踏来,如此清晰。好像那些东西深藏在心底的某一个角落,任由岁月蹁跹、时光荏苒,都不会抹去一丝一毫的痕迹,还越来越深。
四目对视,宝龄动了动唇:“你怎么瘦成这样?”
话一出口,她也有些错愕,随即有些茫然。无论如何,在这样莫名的情况下遇到他,第一句该问的,总应该是“你怎么会来这里”吧?然而她脱口而出的竟是另一句。
好奇怪!在方才的一刹那,她竟是不太关心他为何会来这里,为了什么目的来这里,如何找到这里,这些正常人都会第一时间关心的问题,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她统统忽略了,只看到他站在风中,那身影仿佛要随风而去;只看到他本来便消瘦的脸颊此刻更为尖削,像是被一把锋利的冰刃生生地削去,岩石般冷硬、冰雪般料峭。
斗篷下的身体仿佛是虚无的,如一阵风,那么不真实,但他的容颜却还是这般熟悉,听到她的话,他似乎微微一怔,随即,眼底被雨露打湿的雾气渐渐散开,竟浮上一丝柔软的笑意,如春水般温柔,伸手摸了摸脸颊,懒懒地道:“你走之后,拾巧怕是挂念你,做菜也大失水准,菜不合胃口,人自然是瘦了。”
随随意意的一句话,将宝龄拉回那段莫园时静长的时光,仿佛她依旧住在那小宅院里,闲暇时写写书,望向窗外时,便能看到那个躺在青石上看书的清雅少年。
两人互望间说着话,仿佛一边的筱桂仙犹如空气一般。宝龄是由于邵九的出现实在太让她惊讶,而邵九,对门门口杵着的这个女子,亦仿佛并不惊讶,也不在意。
自邵九的目光从她身上离开,投在她身后的那一刻起,筱桂仙的指尖便紧紧地蜷缩起来,泛着透明的苍白。
宝龄这才注意到还有个筱桂仙,想起什么,斟酌着怎么开口介绍才比较妥当:“桂仙姐,他是”
宝龄想起第一次去邵公馆的时候,还托邵九照顾筱桂仙,未想筱桂仙已离开苏州,去了南京,筱桂仙虽从前在胭脂弄做歌女,但邵九那样的身份,也不见得真正见过,此刻宝龄见气氛有些古怪,以为是筱桂仙或许是不认得邵九,将他当做了阮文臣的人有所警惕,所以想要简单地介绍一下。
“这样的荒山野岭,却还是被你找到了”话说到一般却被筱桂仙打断,她没有看宝龄,目光直直地落在邵九脸上,美丽的瞳仁里如烟如岚,几个字,氤氲着说不清的情绪,怅然、悲伤、绝望、自嘲复杂无比。
宝龄一怔,飞快地望向邵九。这个时候,她自然明白筱桂仙与邵九似乎并未旧主顾那般简单,而或许还有些复杂的、不为人知的过往。
邵九眼底那丝柔软慢慢沉淀,化为一抹冰霜般的料峭,语气却是平淡无奇:“我本来也不知道,只是听到轩辕豹说袭击他们的人用了一种奇怪的粉末,迷糊了他们的眼睛,才想到,那所谓奇特的粉末,其实就是迷花乱,接下来,自然便想到了你。”
筱桂仙目光波澜不定,半响,宛若讥诮地笑了笑:“我早该知道,对付那些人,你有的是办法叫他们说话,我该知道,那迷花乱本是你给我的,你又怎会不起疑,我也早该猜到,你若有心找一个地方,纵然再隐蔽也能找到”
当时情况紧急,筱桂仙又并非习武之人,下意识便用了迷花乱来对付那两个人,事后,她亦曾担心过,那迷花乱会出卖自己,但一来,她没想到他那么快便找到了七里巷,更遇见了那两个人,从他们嘴里问出了她用过迷花乱;二来,她想不到的是,她已找了山上一处最为隐秘的住处,他却如此轻易便找到,还来得那么快。
快到早了阮素臣一步。
“我只不过大数有个方位,之所以能准确地找到这里,还要谢谢你的琴声。”那琴声,邵九自然是听过,甚至很是熟悉。他看着筱桂仙,微微一笑,漆黑的眼眸中没有一丝情感:“但我猜不到的是你要做什么。”
他从来都能冷静地面对自己的失误、疏忽,所以这一次,当他猜到阮文臣的人将宝龄关起来用来威胁阮素臣时,他承认是自己晚了一步。但当他得知宝龄被筱桂仙带走时,却一时无法猜透她的用意。
他答应放筱桂仙自由,是因为没有再将她留下来的理由。他并不是一个嗜杀之人,他杀人、用诡计,都是因为他需要,对于筱桂仙,从阮克死的那一刻起,已没有这个必要。
他做事从来不放任何感情色彩,一切以利益为先,所以,他猜不透筱桂仙的用意。按照正常的逻辑,筱桂仙应该立刻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才是,为何会继续留在此地,还带走了宝龄?
筱桂仙这么做,究竟是善意还是恶意?
但当他此刻面对筱桂仙,结合她所说的话,便已猜到了其中的来龙去脉。他相信筱桂仙不可能不知道南京府所发生的一切,而她之所以继续留着宝龄,是因为另一种私密的情绪。女人一旦有了嫉妒之心,有时甚至可以完全丧失理智,毁灭一切。
他之前疏忽了那种情绪,因为他不在意,所以纵然有所察觉,却并未太过放在心上。更是因为纵然他城府极深,但情感一向自制,很少有波动,在他来说,心中的一切情感,都可以为利益退让。所以,他无法体会那种情感的破灭对一个人造成的影响。
望着他冰冷的眼眸与不带温度的笑容,筱桂仙身子猛地一颤:“你真的不知道?”
邵九笑笑,神情很无辜:“我不知道,但你可以告诉我,告诉我,你为何要将顾小姐留在这里?”
虽然感觉气氛古怪,邵九与筱桂仙两人说的话她也不太明白,但宝龄还是忍不住道:“邵九,那个,是桂仙姐救了我,不是她留下我,是我怕外头不安全,阮文臣的人还在找我,所以才”
邵九瞥了宝龄一眼,笑得有些漫不经心:“那么,她有没有告诉你,阮文臣今日祭天大典之时已被阮素臣诛杀,你的危险,已经不存在了?”
宝龄心头蓦地一震,全然怔住。
阮文臣
贰佰零陆、坠崖
漫天雨丝敲打着由茅草铺成的屋顶,屋内一片静谧。邵九将南京府的政变缓缓说来,声音仿佛透过雨丝,平静而低缓。
宝龄的神情变幻莫测。当邵九说到阮素臣揭发了阮文臣毒杀阮克之事时,她终是忍不住心头一震,原本竟是如此,阮文臣竟为了谋夺大帅之位,不惜对自己的父亲下毒手。而阮素臣之所以在阮克大殓之后还要继续留在南京,原本竟是为了这件事。
原来她并没有看错那个少年,他不是为了争夺帝位而与阮文臣对敌,而是为了将父亲的真实死因公诸天下。
而叫宝龄更为意外的是,手刃阮文臣的人居然是阮素臣自己。那个清心寡欲的少年,向来不愿与俗世为伍,永远一袭白衣飘飘,写字作画,浅笑疏离。他有洁癖,他的衣裳永远是纤尘不染,他有自己的处事原则,超过底限的事,他从不削去做;他手中素来拿着的书、是笔,而不该是——刀,是匕首。
然而这一次,他的身上居然藏了刀,他亲手将自己的兄长手刃刀下,鲜血染红白衣,他竟是早就抱着那样的决心。
这个人,还究竟是不是她所认得的那个阮素臣?
但无论最初的目的是什么,此刻,阮文臣死了,阮素臣便成了唯一有资格继承大统的人,相信不久之后,他便会正式成为南京府与整个华夏的主人,避无可避。想起阮素臣那样向往自由、云淡风轻的一个人,如今却阴差阳错地踏上了那天他从不想走的路,宝龄心底微微一叹。
邵九望着宝龄,看她的神情茫然而若有所思,淡淡一笑:“看来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宝龄一愣,才想起方才他所说的那番话,不觉看向筱桂仙:“桂仙姐”
桂仙姐为何什么都没有告诉她?宝龄记得,筱桂仙每日清晨都会出去一趟的,说是为她打探一下情况,今日也不例外,那么,为何她回来什么都没说?或者,是她并未听到任何风声?但这种可能性极小,这样的大事,街头巷尾又怎可能一点风声都不走漏?
“没错,我知道,这些事我都知道。”筱桂仙看着宝龄,一字一字地道,在宝龄错愕之际,她的目光却移向了邵九,空洞的眼眸犹如一汪惊涛骇浪的大海,而她自己,便是那汪洋中的一只小船,惶恐无依,“我要做什么。我为什么这么做,你不知道么?别人都不知道,你也不知道么?邵九,我的心,你当真不知道么?”
——邵九,我的心,你当真不知道么?
最后一句话,筱桂仙仿佛是用整颗心在呐喊,空灵的眼眸中蓄满了泪水。
宝龄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望着筱桂仙:“你说什么?”
筱桂仙转过身,忽地笑了,笑容凄厉而绝美:“宝龄,你可记得之前从七里巷逃出来的时候,你曾问过我,为何会嫁给阮克,那个人究竟是不是阮克?当时我回答你,是的。”
宝龄心头蓦地一沉,忽然冒出一个念头:难道那个人不是阮克?那个人,难道是然后,她听到筱桂仙幽幽地说:“我骗了你,其实那个人根本不是阮克,自然更不会是什么胭脂弄的管事,你之所以会误会,是因为我在胭脂弄时有不同于旁人的待遇吧?但你想不到,我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那个人本就是胭脂弄的当家。”
“轰”地一声响,脑海里方才还纷乱一片的思绪忽然变作了一片片的碎片,只余一个个声音来心底响。
他们是认识的!很早之前就认识!她怎么没想到呢?筱桂仙之所以有那样的待遇其实并不是一个管事可以擅自做主的,管事那样做,是因为听从了一个人的吩咐,在胭脂弄,又有谁有这样的本事?
邵九,只有一个邵九。
原来桂仙姐爱的人——是邵九。
心头不知是什么感觉,震惊、错愕、哑然,还有一点点微微的涩意席卷全身,宝龄抬起头:“那么,你又为何要嫁给阮克?”
筱桂仙抿了抿嘴,眼底的悲凉如潮水般涌动:“那时因为,我以为,只要帮那个人完成他想要做的事,他便会感激我,心里会留一个位置给我,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