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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说,全班的人都哈哈大笑了起来。天旺的脸就红得不能再红了,嘴里如蚊蝇般低声说,我哪里知道?我没拿就是没拿。在一旁的叶叶实在看不下去了,就站起来说,石蛋,你也太欺负人了,人家没拿就是没拿,你也搜过了,为什么还不放过人家?石蛋说,你急啥?你又不是他老婆。石蛋的话音一落,又是一阵笑声。叶叶说,你妈才是你爹的老婆。就在大家哄堂大笑中,有一个人没有笑,那个人就是锁阳,锁阳一听石蛋说叶叶是天旺的老婆就火了,走过来,也不说什么,只一拳,就把石蛋打翻在地了。石蛋说,咋啦,我又没有欺负你,你凭啥打我?锁阳说,你再欺软怕硬,我还要打你。从那以后,天旺便更加感激叶叶和锁阳。放学走在路上,三人都是顺路。天旺感激锁阳,又无以回报,就说,你以后不想做作业就交给我,我给你做。锁阳说,以后谁欺负你不用怕,有我哩。到后来,锁阳不想做作业了,就悄悄交给天旺,让他去做。而天旺有了锁阳这样的好朋友,谁也再不敢欺负他了。
其实,老师留给作业本上的作业很少,大部分作业都留在地上。作业本要花钱,地上写不花钱,所以留给地上的作业就多。地是土地,划一个道就能留下白印的地。天冷了,就在教室内的地下写,天热了,就到教室外头,再热了,就到树底下,到教室墙边的荫晾处。每个学生都有一个用来写字的木棒棒,有的是桦柴做的,有的是红柳做的,不长,只两指左右,在地上写磨得久了,色泽呈亮,光滑如玉。当然,也有比这更好的写字棒,那就是牛角。牛角只是取了牛角上的那个尖,两指长刚好,拿在手里稳,磨上一个阶段,那尖儿被磨平了,写起来非常顺手,写出来的字分外好。下午最后一节课,各个班都是自习,钟声一响,学生们就冲出教室来抢地,你圈一块,他圈一块,好地方基本上被男生圈了,女生就被挤到了旮旯拐角处。圈好了地,就开始写,一边写,一边嘴里呜里呜啦地念叨着。待到下课时,老师就背着个手到地上去检查作业,看谁写得认真,老师就点点头,夸奖一句,看谁写得少,老师就罚他再写一遍。验收通过的,就伸出一只脚,用它当擦子,将地上的字擦了,没有通过的,还得继续写。待到打扫卫生时,扫帚一扫,地上就飞起一层细灰,渐升渐高,不一会,就像雾一样弥漫了整个校园。
搬到新学校,正好是秋季。秋季好过,学生好过,老师也好过,到了冬季,就难熬了,谁也难熬。教室里生不起火,墙又没有干透,阴冷潮湿。那桌凳又都是泥沏的,没有水泥铺面,就用湿蓬棵擦了一遍,桌面和凳面呈一层绿亮,看去倒也光滑,只是人一坐,冰得透心。整个身上的热量,似乎都被桌凳榨干了,身子就冷得瑟瑟地抖。老师说,跺跺脚,跺跺脚就好了。于是,大家就跺起了脚,教室里一阵轰隆隆地响,仿佛天塌了。跺完了,大家就笑,老师也笑,笑完了就开始讲课。遇到太冷的那几天,大家都冻感冒了。一进教室,就咳。老师咳,学生也咳,咳咳咳!咳咳咳!教室里就响成一片。热气从口哈出,像是吐出的烟,飘飘袅袅的,将玻璃窗上结了一层又一层的冰花。
一下课,大家就在墙根底下去挤圪巴。自然分成两派,侧着身子对挤,强的一方,把弱的一方挤倒了,一倒就倒下一大片,大家就笑着,爬起来,打打身上的土,再挤。边挤边念着歌谣:“挤!挤!挤圪巴,挤出来血了告妈妈,妈妈不在家,跑去告舅舅,舅舅说,谁家的黄狗咬了娃……”挤上几个来回,身上就挤热了。取热的方法很多,还有一种是“斗鸡”,两个人为一对,抬起一条腿,抱入怀中,用单腿跳着相互顶撞,样子就像两只斗气的鸡。斗鸡最厉害的还属锁阳。锁阳用单腿也能跳起很高的蹦子,一跳,屁股一凹,那条抱在怀中的腿嗖地一伸,膝盖就顶在了对方的胸上,轻者被顶得跌跌撞撞,重则踉跄倒地,就惹来了周围的一片哈哈大笑。女生的拿手好戏是踢毽子。毽子都是手工自制的,上面插几根鸡毛,踢起来,那鸡毛总在上头跳,一飘一飘的,就飘出了无限的玄妙。女生中,毽子踢得最好的还是叶叶,叶叶能踢出好多花样来,那花样一出,就像在跳舞。叶叶常穿一件红底白花的棉袄,围一条蓝方格子头巾,踢毽子时,她就把头巾围在脖子上,两条小辫子一晃一晃的,像个拨榔鼓。那毽子好像会听话一样,叶叶让它飞多高,就能飞多高,让它落在什么地方,就能落在什么地方。叶叶一踢毽子,周围总能围了好多人来观看,有女生,也有男生,有时,老师们也围了来看,看得一直到上课的铃声响了,才四散开来。大家最爱上的还是体育课,体育课热闹。体育课先是跑操,一跑起操,好多人一瘸一拐的,整个队列就散了架。大家就嘻嘻哈哈的相互取笑,你说他是只瘸腿狼,他说你是只白屁股黄羊。瘸腿狼并不是真瘸,那是脚被冻坏了,一跑起来疼,就得瘸,不瘸子也没有办法。每年冬天,大部分人的手脚都被冻肿了,甚至,有的人脸上也起了冻疮。冬天被冻麻木了,倒也不觉得有多难忍,特别是到了开春,天气一暖和,痒痒得让人受不了,冻疮上先是一层一层的脱皮,等老皮脱完了,新肉慢慢长出来了,不痒痒了,也就到了换单衣的时候了。说白屁股黄羊,自然也是一种形容。那时,大人娃娃,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几乎都穿着清一色的手工纺织的粗布衣服,冬天,无一例外的都是黑色。一套棉衣棉裤,要穿好几年,穿烂了,就补块补丁,补丁烂了,再在上面补一块。学生最费的是屁股,聪明的家长就将穿破的羊毛袜子剪开,补在屁股上,袜子是白色的,补在黑裤子上看去有点扎眼,但结实,耐磨,称之为白屁股黄羊自有像相之处。队形不像样子就不像样子了,老师知道根由,也不责怪。跑上几圈儿,等手脚活动热了,老师就说停。停下来后,丢给一只篮球,老师当裁判,让大家玩。有时,老师也加入其中玩,老师一边吹着哨子,一边玩,玩得老师和学生都很高兴。
冬天虽然冻,但冬天也有冬天的妙处,夏天虽然热,但夏天也有夏天的难肠。暑假一开放,就到了夏收夏打时节,天麻麻亮,钟声一响,就得起来去上工,去到麦地里抱麦子。大人将麦子割下后,都铺在地上,还得有人捆,这就成了半大娃们的事。队里就分了组,在调工会上排好了名,一个大人带两个娃,娃抱麦子大人捆。这种分工很细,你想偷懒也偷不成。中饭一吃,打场的钟声又响了,饭碗一放,就赶紧去套牲口打场。夏天最难的事就是到麦场上牵磙子,这是一个不出大力,却能把人累得趴下的活儿。干这活儿的都是半大学生娃。牵磙子,也叫打场,就是将麦子摊在场上,套上牲口,拉着石头做的轱辘,在麦场上一圈儿一圈儿地碾,将麦秆碾成麦草,再把麦穗碾开,就已到了后晌,将麦草抱了,再碾,一直碾得粮食与麦衣皮毛相脱,就到了日落西山的时候了。锁阳,天旺,开德,像这样的半大学生娃共有十多个,一个不落,都给他定好了牲口,定好了磙子,中饭一吃,听到钟声一响,一个个就顶着烈日来了。磙子一进场,碾到厚厚的麦铺上,热浪裹着麦子的细尘,就像烟雾一样,氲氤开来,又呛又烫,人就像到了蒸笼里,闷得难受。四周麦垛摞得很高,像城市里的高楼,仿佛都把阳光聚到了场上,那麦秆被毒日晒得噼啪噼啪地乱响,驴和牛热得嘴里拖着长长的黏水,从嘴笼里涎了下来。人也热,太阳晒到身上,就像蚊子咬着一样难受,汗水流到眼窝里,辣得睁不大,就都眯了眼。开德和天旺都有草帽,戴着还能遮遮阳,锁阳却没有戴。锁阳也想戴,可家里没有。八角棱形的磙子“嗵嗵嗵、嗵嗵嗵”地响着,人就随了牲口一圈一圈地转着,转得久了,转得累了,就来了瞌睡,发困。于是,就有人闭了眼睛,一边打着瞌睡,一边转,有时被绊倒了,大家哈哈一笑,就把他笑醒了。拾掇场的大人就骂,好好牵,不能打瞌睡。头茬碾过,大家都把鞋脱了,光了脚,舒坦。这样走上一天,晒上一天,起了场,收了工,就到太阳落山了,累得一步都不想动了。吃过晚饭,躺下一闭眼,就睡着了。第二天天不亮,哨子一响,又得起来去干。一个夏天下来,身上都要脱几层皮,然后就变成黑亮黑亮的,像漆了一层桐油,一笑,牙齿就显得分外的白,白得耀眼。大人们看到自己的娃苦成了这样,也不怜惜,觉得很正常,庄稼人就应该这样,不苦就不是庄稼人。他们小的时候也是这么过来的,不这么过,将来怎么能成为庄稼人?所以,这群庄稼人的后代,也得像他们的上一代一样,从不懂事就开始接受强迫性的劳动教育,直到成了一名真正的农民。
最好过的日子还算是秋天。秋天不冷也不热,不受苦也饿不着。秋天洒脱,秋天是大人和娃娃们理想的季节。到了秋天,下午一放学,谁也闲不着,女娃们就提着个筐筐去铲草,铲草喂猪羊,男娃们就跟上驴群去放驴,放驴是为了拾粪。红沙窝不仅缺吃的,也缺烧的,牲口粪便就成了极好的燃料。牲口粪便中,最好烧的还属骆驼粪。骆驼粪在当地不叫骆驼粪,叫羔蛋儿。别看骆驼大,吃得多,屙下的粪却很精致,一个蛋儿一个蛋儿,有核桃那么大,呈黑黄色,表面上像上了一层桐油,很光亮。有人就把晒干了的骆驼粪拿到集市上去卖,正讨价还价间,两个逛集市的上海支边青年看到了,就过来拿了一个问,老乡,好次不好次?要是好次,贵一点也没关系。老乡听不懂上海话,又让他们说了一遍,才听懂。上海人把“吃”叫“次”。搞清楚了意思,几个老乡就哈哈大笑着说,这不是吃的,是骆驼羔蛋儿,是烧的。驴粪虽然没有骆驼粪和牛粪好烧,但要比麦草好烧多了,晾干蓄存下后,还要靠它来过冬。村里的骆驼都进了大沙漠,只有驴、牛、马。秋天正是驴抓膘的时候,每天都要赶到河滩上去放。放驴的是新疆三爷,驴一出饲养院,拾粪的半大娃们就跟了来,尤其到了放学后,学生娃一来,拾驴粪的人还比驴多。拾粪也得讲规矩,不能乱来,也不能惊动了驴吃草,新疆三爷坐在哪里,拾粪的娃娃们就得过来坐在他的旁边,如果谁不听话,新疆三爷就骂,不想拾粪了给我滚!大家都想粪,所以就得听新疆三爷的。坐到离驴不远的地方,盯着哪头驴要屙粪,先要喊一声,谁要喊到前头,那泡粪就归谁。所以,谁的眼睛都在盯着驴屁眼看,不敢怠慢,怠慢了就让别人抢先了。这样一来,就热闹了,那略带童音的嗓门常常亮响在草滩上:“黑叫驴一泡儿!”话音刚完,另一个又叫了起来:“灰草驴一泡儿!”有时,同时有两三个人一起叫:“老肉骟一泡!”老肉骟果真屙了一泡,三个人就一哄而上,你抢我夺,甚至粪没有抢到手,竟你推我搡的打了起来。一打起来,新疆三爷就呵住了,不让他们打,他们就不敢再打了。驴有时也会捉弄人,也会来虚的,尾巴一竖,眼看就要屙粪,眼尖地就喊了起来:“秃耳朵一泡!”喊完,提着筐筐儿正去拾粪,结果秃耳朵放了一个响屁,就收起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