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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也不会落到今天。就是要查封,也得让他们说句话,他们说让我们把房子腾给你们法院,我二话不说,就是睡到马路上,也心甘。田大脚的泪水可以打动别人,就是打动不了王庭长。王庭长见过的泪水太多了,不会把田大脚的泪水当一回事,等她说完,就又说,这是两码事儿。当年政府动员你们开荒,并没有说让你贷了款不还,不要说是王县长,就是市长、省长也没有权力说贷了国家的款不还。欠债还债,欠账还账,这是天经地义的。你们不能贷了国家的款,发了家就还,不发家就赖账,要是这样,国家不早就乱了套?田大脚说,我们现在赔得光光的,拿什么叫我们还?王庭长说,怎么光光的?不是还有车,还有羊,还有这房子?然后便对杨二宝说,你的车呢?杨二宝说,在车库。王庭长说,你把它开出来。杨二宝不想交出去,磨蹭着找了一阵钥匙,假装没有找到,便故意大声说,不知道钥匙放到哪里去了。老婆子,钥匙呢?田大脚没好气地说,我哪里知道?昨天天盼想开车,就没有找到车钥匙。王庭长说,你别装了,找不到也得找到。要是万一你不肯交出来,我们就是撬开车门也要把它拖走。这样的事儿遇到的多了,想难倒我们,是不可能的。杨二宝已经横了心,虱子多了不怕咬,死猪不怕开水烫,反正已经这样了,他只有豁出去了。车子钥匙就在他的口袋里装着,他就是不掏出来,看他们怎么撬。
杨二宝这边正闹翻了天,沙窝里那边,也同样闹翻了天。
当羊倌胡老大远远地了见一辆警车,三辆大车,轰隆隆地开进了东沙窝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了将要发生什么事。事实上,胡老大早就听到杨二宝想赖银行的账。胡老大虽然没有文化,却也明白借钱还钱,欠债还债是天经地义的道理,赖账不是个办法,躲过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迟早得给公家还上的。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快,更没想到警车也来了。警车不同于别的车,警车代表的是法律,代表的是威严。这就是说,你杨二宝想赖也赖不了了,公家要强迫执行了。杨二宝完了,真的完了。胡老大这么想着的时候,警车已经开到了他的眼前,警车吱地一声刹住后,车晃了一下,先是从车身下晃出了一层沙尘,将警车笼罩了起来,然后又从沙尘中慢慢地冒出了两个灰土土的人,待尘埃落定,那两个人才变得清晰起来。那两个不是一般人,是戴大盖帽的,一看就知道是法院的。胡老大见过这两个人面。前不久,就是这两个人来到了沙窝窝,向胡老大核实过这羊群是不是扬二宝的。胡老大当然不会说谎,就照实说了。核实完了也没有说啥,法院的人走了,胡老大却发闷了。胡老大一直在想,他们为什么不说啥就走了?胡老大还想,要不要给扬二宝说一声?但是,胡老大还没有来得及给扬二宝说,法院的人又来了。这次来显然与上次不一样,他们来了几辆车,一看就知道是动真格的来了。果不其然,法院的人说话了。法院的人说,胡老伯,我们是法院的,来执行公务,希望你积极配合。胡老大点了点头。法院的人又说,胡老伯,请你把羊赶到羊圈里,我们要给县羊场的人拍卖。胡老大说,扬二宝知道不?法院的人说,他不知道怎么行?我们还得他签字的。胡老大没有理由不听他们的话,就将羊吆喝到一起,向羊圈赶去。
以往,都是太阳落山了才归圈。羊们显然还不习惯这个时候归圈,就咩咩地叫着,不肯这么早回去。那只黑眼窝羯羊就故意捣起蛋,走一走,再停一停,在路边啃几嘴草。其它的羊也受了影响,就跟了它学。胡老大拿起撩抛,本想给它一石头,教训教训。但是,一想起这是他最后一次与它们相处,心里便有些戚然,就把装好的石子取了下来,扔到了一边。这些羊,一只只都是他看着长大的,那只黑眼窝羯羊,生的时候它妈遇到了难产,还是他亲手为它接的生。那只大尾巴老母羊,那年病了,还是他亲自为它灌的药。现在,它们就要离开他了,他也将要永远离开它们,心里不免一阵阵悲凉。想想自己的一生,好像生来就是来与羊做伴的,小时候就喜欢羊,小小的年纪就去给地主放羊,从青年到中年,一直给大集体放羊,放羊放出了感情,也就喜欢上了羊。到了老年,他又变成了雇工,去给扬二宝放羊。一晃,几十年过去了,他也成了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了。想想一生放过的羊,有千千万万,不管是大集体的羊,也不论是地主家还是杨二宝家的,到头来,这些灵性一个个都变了人们肚中的屎,屙下来,又被壅到了田里。世间的事,说简单也简单,可自己却偏偏地喜欢上了它们,一辈子,陪了这些先人们。
羊群缓缓地行走着,一只只蹄子,剜着地下的干沙,带起一缕缕细尘,荡在了羊群的上头,就成了灰灰蒙蒙的一片。胡老大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但是,从今以后,这样的生活将永远地结束了。胡老大从过去想到了现在,由羊想到了人,由人想到杨二宝,想着想着,就感慨万端起来。昔日的杨百万,坐的是小车,用的是随身带的小电话,抽的是国家干部也抽不起的黑兰州烟,左方右圆的人,一谈起杨二宝,没有一个不羡慕的。可是,没想到,这样一个赫赫有名的大老板,说栽照样的就栽了,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穷光蛋,屁股后面跟满了要债的。人呐,真是三十河东,三十年河西。得意时,不要太张狂,失意时,也不要太悲观。活人的,还是要本本分分的活。想起杨二宝当年,实在是太张狂了,他要是能想到有今天,也不至于那样。
胡老大信马由缰地想着,羊也就进了圈。羊场的人数完了数,与胡老大核对清楚后,他们便开始往车上装羊了。羊被一折腾,就咩咩地叫了起来。车上的,车下的,长一声,短一声,叫成了一团。胡老大的心被叫毛了,也乱成了一团。羊场的一个工人就骂,叫球哩,把你们转成城市户口了,不笑就罢了,还叫什么?大家知道这是一句笑话,听了就笑。胡老大非但笑不起来,反而难受得要死。看着一只只与自己朝夕相处的羊要走了,羊舍不得他,他更舍不得羊。他只好背过头去,不敢看,怕看了伤心。但是,他不看羊,羊却看他,一个个叫着,声音里充满了哀苦。别人听不出来,他能听出来,那是羊们在向他求饶,让他留住它,胡老大实在忍不了心,回过头去,一看,便看到了一只只羊,都垂着泪,无望地看着他。那咩咩的叫声,仿佛汇成了一片哀求,他的心一下碎了,泪水不由得从那双布满沧桑的老眼里滚了出来……
52
羊车进了村,村里一下热闹了。小孩们一个个围着汽车看羊叫,大人们却躲得远远的,探了头看,脸上露着说不清楚的表情。相互见了,就心照不宣地笑笑。也有与杨二宝亲近些的人,就到了他家,想帮杨二宝说几句话。但是,一看法院的人那么严肃,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杨二宝最终还是把汽车钥匙交了过去。他看出法院的人真的要撬车,不是吓唬他,就只好把钥匙交了。撬坏了车,处理的时候价格上肯定会有折扣,想了想,不划算。车被法院的人开出了车棚,羊车又咩咩地叫着开来了。听到羊叫,杨二宝的头立刻大了,一阵钻心的后悔袭遍了他的全身。早知是这样,还不如早把羊卖了,还能卖个好价钱,收回的钱,悄悄存起来,就是不给他们,看他能把我怎么样!现在让他们来了个连锅端不说,再由他们作价,肯定比市场价便宜多了。完了,一切都完了。现在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公证处的人早就作好了价,不论大小,每只作价二百元,一共算了两万五千二百块。杨二宝一听这个价,连说不行不行,起码平均得三百块。王庭长说,这又不是自由市场,可以讨价还价,你又不是只卖一只,卖一群,每只三百谁要?再说了,给了你那么长的时间,让你积极主动地还款,你却躲躲闪闪的不还。你不还,我们就得采取措施。说完就让杨二宝在单子上签字。杨二宝说,要是这样的价,我损失大了,少说也要损失一万多。我不签,这个字我不签,你们爱咋的就咋的去。王庭长说,你要不签也没关系,法院给你留一个没收单据就行了,到时候可以用它来顶去两万多贷款。杨二宝想,字可以不签,单据不可以不要。接过单据,手就微微颤了起来。他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不就是三两万款的一群羊么,不就是一辆旧车么。没收了就让他们没收去,看他们再能把我怎么样!这样想来,杨二宝的心才踏实了许多。
羊群被车拉走了,小车也被人开走了。杨二宝看着眼前的一切,难受得要死。知道一切都完了,他的事业,他的家产,就像来了一阵风,都被卷走了。一阵揪心的疼,扯遍了他的全身。杨二宝原以为这一切过去了也就相安无事了。欠了公家的六十多万,他们顶去的也不过十万元,欠款的事也将不了了之,他们再能把我怎么样?然而,事情的发展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羊车走了,小车也被开走了,但是,王庭长他们几个还没有走。王庭长的下一个目标瞅准了他的一院子青砖瓦房。王庭长说,你这一院子房子能值多少钱?听话听音,锣鼓听声。杨二宝一听这话,就知道王庭长瞄上了他的这一院房子。杨二宝马上警觉了起来,便说,旧房子了,也值不上几个钱。王庭长说,你的羊、车、房子都是用来作为贷款抵押的,现在还不了贷款,房子我们也得没收。从今天起,你就不是这幢房子的主人了。
杨二宝啊了一声,半截嗓子就干了。杨二宝说,你们没收了房子,让我们一家老老少少怎么办?你们总不能让我睡在大马路上吧?王庭长说,你睡到哪里那是你的事,我们只是依法办事,别的管不了。杨二宝一听,睾丸一缩,头皮子就收紧了。没收了别的都无所谓,没收了房子就有所谓了。庄稼人有个讲究,家再穷,也是个家,房子再破,也是个窝。别的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没有一个窝。如果真的把房子给没收了,不仅仅是一家人的住宿成了问题,更重要的是他的老脸就没处放了。他无法面对自己的儿子媳妇和孙子,无法面对左邻右舍的乡亲们。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连窝端了,也就彻底倾家荡产了,还有什么脸面再见人?这比去蹲班房子还丢人。这样一想,豆大的汗珠就从杨二宝的脸上滚了下来。杨二宝想说什么,觉得嘴里干得像着了火,舌根也发硬了,嗫嚅了几下,才说,求求王庭长,开开恩吧!我的车,我的羊,你们没收了就没收了。可这房子,也值不了几个钱,你们要是没收了,我们真的得去睡马路。你们就看看我的可怜,饶了我吧。说着说着,泪水就溢满了杨二宝的眼眶,声音也变得哽咽了起来。
田大脚早就抹起了泪。杨二宝一说完,她就哭诉了起来,好心的王庭长呀,你就行行好,饶了我们这一次吧,你的大恩大德我们今生报不了,到了来世也要给你报。我们老两口,也就这样了,睡到大马路上,冻死了,病死了,拉球倒算了,反正也老了,迟早是个死。可是我的孙子还小着哩,总不能让他们也跟上受罪吧?
王庭长说,这不是我饶不饶你们的事,我是按照法律程序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