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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月月:我们绕过广州,经佛山、江门两市,黄昏时到了紧靠海边的一个不起眼的小镇。
这半渔半商的镇子名叫三水镇,很富,镇上的居民大都住着两层甚至三层高的摩登的楼房。镇不大,只有一条热闹的街。街不宽,拥挤着餐馆酒楼旅馆商店发廊照相厅歌舞厅游戏机房卡拉OK等等都市内容。一到太阳西下上灯时分,这条街便开始熙熙攘攘,外来做买卖 的游客和当地人一样多,穿着T恤短裤在这街上大把地花钱。这大概是我们离开大陆之前的最后一个落脚点了。潘大伟的脸上已不知不觉地带出几分轻松,和阿强们谈笑风生地随着那个沉默寡言的瘦子,拐进了坐落在镇子尾巴上的一个簇新的院落。
院子里也盖着一座二层小楼,也盖得挺高级,也是铝合金的门窗,茶色的玻璃。
客厅里各种家用电器一应俱全,家具全是西洋式的,但柜子上却供着梁金的佛龛,墙上挂着俗不可耐的美女挂历,桌布和电视机罩也是大红大绿,拼凑得极欠协调。
潘大伟进屋后不等主人相让,便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那瘦子用广东话从楼上喊下一位其五无比的中年妇女,吩咐他沏茶做饭倒冷饮。这时我才看出来,这小楼就是这瘦子的家。
晚饭就安排在瘦子的家里吃。此地靠海吃海,鱼虾螃蟹都很新鲜。潘大伟胡乱吃了两口就和瘦子匆匆上楼密谋,没谈一会儿潘大伟像是发了火,只听见他怒气冲冲地喊了一阵,瘦子像死了一样不言不语。阿强上去探头探脑,片刻复又下来,对着饭桌上的人啼咕了一句:
“见鬼!今晚没得走了。”
大家全眨着眼睛,闷闷无话。我想他们大概原来并不想在此停留,而是要连夜乘船渡海的。也许计划中的某个环节出了问题,所以今天要在这里过夜了。后来我听说当晚不能下海是因为原先定好的船主和人赌钱被殴进了医院。
于是潘大伟只好又用手持电话打到香港家里,通知他们派到海上来接应的船改期待命。那一晚我们就在瘦子的家里留宿。瘦子和他老婆搬进一间小屋,把二楼的大卧室让给了潘大伟,阿强等人委屈在楼下客厅里打地铺,我和小伟住在瘦子的儿子的房里,他儿子不知在外上学还是打工从不回家。
晚上大概十点钟的时候,小镇上停了电。电视不能看,空调也无法开,风很小屋里很热。小伟累了,脱光了身子在床上倒头便睡,睡一会儿就迷迷糊糊爬起来去浴间冲凉。我站在屋顶平台上,虽登高而并不觉凉爽。镇子里没有了灯光,就像死了一样断了声响。远处,看不见的地方,涌动着大海的潮声,潮声的涨落,好像使天地间的宁静有加。我想明天这个时候,我们就要乘船渡海了。我从没下过海,从没经过惊涛骇浪。这也许是我在大陆上的最后一夜了,在这大陆的边缘,度过这最后的一夜,我万分想家。
我想我妈也许急疯了,她会不会因为我而受到什么压力呢?一想到我妈,我的思绪像泻洪样奔涌而下,我想了我从小生活的村庄,我上学的那个东北边境的小城,我的大学生活和工作以后单位里的第一个熟与不熟的同事、朋友和师长。我仰望没有星星的天空,感到自己失去了一切亲朋,被黑暗笼罩着,分不清方向。我猜想背海的一边就是北方吧。我面向北方为我妈祈祷,我多希望这时能和她有一点心灵的感应,让她能知道我此时的心情和思念。我坚信我妈爱我是无条件的,她一定会原谅我,一定会理解我,无论发生了什么她都会接受我的。别看世界这么大,有时能永远不变地爱你关怀你的,只有你妈。
的确,薛宇狂热地追求过我,但事至今日我还能幻想他会一如既往吗?薛宇追我,队里的人差不多全都知道,现在我跟别人跑了,人们会在他背后怎样指指点点,摇头撇嘴,可想而知。薛宇是最要面子的人。
这四周的黑暗,加上怎么闻也闻不习惯的又腥又威的海风,加上这异乡的闷热,都让人心里烦躁难定。我真想再回去看一看北京城啊。北京,我那么喜欢那么熟悉那么如鱼得水的城市,我还回得去吗?
屋顶平台的楼梯有几声响动,一个魁梧的人影幽幽地爬上来。是潘大伟,他长长地吐着闷气,站在我身边自言自语:
“不会有台风吧。”
我没吭声。
他问我:“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没有去陪阿伟?”
我讨厌他破坏了这个能让我独自静思的环境,我压抑着恼火应了~声,转身向楼梯走。潘大伟在我身后突然把我叫住:
“喂,小姐,你真想和我们一起走吗?”
我站住了,我说:“不是我想,是你弟弟要我跟着他。”
潘大伟笑了一下,“小孩子呀,总是心血来潮。”
我不想再和他讨论什么,可我还是顶了一句:“你弟弟现在已经是成年人了,他做的事他应该负责。”
“是啊,如果你真的跟他出去了我想他会帮你的,我只是想提醒你,你不要幻想得到太多的东西。”
我忍不住愤怒,这等于是污辱,“你搞错了潘先生,我并不想要你们潘家的一分钱。”
“哈,女人真是可怕,”潘大伟恶声恶气地怪笑一声,“你知道不知道你已经花掉了我至少一百万美元!”
他显然是在说那把小提琴。说到小提琴他的怨恨溢于言表:
“阿伟一向喜欢为女孩子花钱,喜欢和女孩子拍拖,他很开心女孩子都围着他,可这一次他玩得太过分了。”
我不知道他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他跟我说小伟喜欢女孩子是什么意思?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是想告诉我,小伟有很多女朋友,我只不过是其中之一,他想告诉我别幻想成为潘家的媳妇,别幻想独占小伟,别琢磨潘家的财产。他就是这个意思!
潘大伟接着说:“不过呢,小伟今后对你是不是好并不重要,你有你自己的本钱,所以什么也不用怕的。”
我不想再听下去,我气极了恨极了委屈极了,而且害怕。我害怕他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一切都不像我当初想象的那么简单,一切都意想不到的陌生、无情、多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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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的面前,也许并不是结伴欧洲或加拿大的浪漫之旅,而是一个事先谁也没有意识到的局面。
我的内心由此而混乱到了极点,我摸到楼梯的扶手一脚踏空几乎跌下楼去。潘大伟在我身后说了句什么我没全听清,大概是说你不用怕,你的本钱就是那张让所有男人都心动的脸。
我回房推醒潘小伟,他迷迷糊糊皱着眉嘟娥说:“干什么,人家在睡觉嘛。”我说你起来我有话要讲。他坐起来揉眼睛,满腹牢骚:
“你又怎么啦,又要发脾气。”
我盯住他:“小伟,你讲,你是不是有很多像我一样的女朋友。”
“你又搞什么嘛。”他睡眼腥松,歪歪地又躺下去。我拉住他。
“小伟,今天是最后一夜了,我求你别害我。”
他听我声音变了,才坐正身子,说:“没有啊,是不是大哥这烂鬼又对你说了什么?”
“你告诉我,看在以前我帮过你的分上,别骗我,你说实话,到底有没有?”
“一般朋友啦,总归有的。”
“在我之前你没爱过别人吗?”
小伟生气地一甩肩膀,直直地躺下去,双手枕头,眼睛看天:
“你没理由这样逼问我的,我也蛮可以问问你,你和那位薛先生究竟是什么关系,你们木是很相好吗!”
我强忍着可眼泪依然涌出来, “小伟,小伟,我跟你 出来,把一切都托给了你,一切!可我没想到你和你大哥一样,你们一样地不讲理!”
小伟又翻身坐起来,“你不是说跟我出来是为了寻找刺激吗!现在你满意了吗?现在你乏味了吗?为什么总这样无事生非?难怪人家说喜欢刺激的女人全都善变!”
也许我们都太年轻了,一吵架一激动就失去了理性,爱恨交加什么难听绝情的话都一股脑儿地端出来。
“你和你大哥,你们这种人,害了多少女人,玩够了你们就甩了,你对我发的誓,你说你保证让我一辈子快乐,你忘了吗!我真后悔我没看透你!我满以为你和你的家,和你大哥,不是一样的人!”
潘小伟的嗓门也放开了:“你不要总是讲我大哥坏话,你不要忘了现在是他在帮你,没有他你出得去吗?你要有骨气,干吗木回去找你的同志去!”
“好!好!”我几乎说不出话来,“我就回去找他们!”
我说完就冲了出去,潘大伟不知在哪里用广东话骂了一声,大概是叫他弟弟住嘴。阿强等人站在楼梯口看热闹,看我冲下楼梯出了客厅跑到院子里去,阿强劝了一句:“酶,外面要刮台风啦。”另一个同伙马上讥笑着问他是不是想趁火打劫动坏心思,不怕让老板炒了魷鱼吗?
外面果然刮风了,风夹带着发粘的腥味和潮气扑面而来,使人窒息。我无声地哭喊:“妈妈,小薛,伍队长,你们原谅我吧……”
我知道我完了。
风越刮越大,潮气变成了雨滴,阿强们和小楼的主人在乒乒乓乓地关窗子。我站在院里,顷刻身已湿透。潘小伟光着上身跑出来,拉我回去,我不回去,他硬拉我进屋,说好啦好啦别这样任性啦。客厅里阿强们已打好地铺横七竖八地躺下。黑暗中听见他们带着笑意说你们别闹了我们也要睡觉了,风大睡觉好舒服的。
我和潘小伟摸黑上了楼。我坐在床上;潘小伟夹着一只枕头躺在铺着廉价地毯的地板上,他理也不理我,背对我躺着。不断地翻身、擦汗,就是不看我一眼。
我一个人独坐在床前,我想他们都在呼呼大睡,确如阿强们的经验,睡觉舒服莫如风雨天。不知是窗外的急风暴雨,还是远处的惊涛拍岸,一种混沌、沉重而又杂乱的声音咆哮着,淹没了这小楼里的一切喘息,一切梦呓。
这是台风吗?台风的咆哮无疑是恐怖的,可对于他们来说,天气越恶劣越不用设防,越高枕无忧,越有安全感!
潘小伟辗转反侧了一阵,也在电闪雷鸣中睡过去了。这小楼里只有我一个人醒着,我悄悄走出房间,下了楼,站在客厅里。没有人醒来。
我几乎没有寻找就看到了摆在茶几上的电话,我蹲下来,手抖抖地拨了“01”两个号。
这是北京!
我接着拨了我们处里的值班室的电话号码,还没拨完听筒里便传出占线的声音,我又拨了一遍,依然占线,我心里凉下来,心想这部电话大概没有长途直拨的功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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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挂上电话的同时,我突然看到另一只茶几上,横着一个黑黑的家伙,我认出那是阿强随身带着的手持电话,我知道这电话是连香港都可以直拨的。
我悄悄拿了这部大哥大溜进了客厅的洗手间。我按了一下开关,嚼的一声,所有的按键都亮了,在黑暗中甚至有些耀眼。我按了“门”两个号,又接了处里值班室的号码,一听,还是盲音。我头上的汗大颗大颗地往下流。这时,客厅里有人起来了,我听得很清楚有人起来了,向洗手间这边走过来。我的心几乎跳出胸膛,这时我脑子里万念皆空,过去的一个梦境怦然占据了心头——我坐在一个轿车里,小伟已不在身边,我怀抱一个队队啼哭的婴儿,面对一个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