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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南国地暖,已是秋末冬初了,园子里依然绿树葱茏,芳草萋萋,墙角水边处处盛开的三角梅,一团团一簇簇一片片,深红浅红梅红,橙黄金黄鹅黄,粉白|乳白雪白,把个园子装点得锦绣一般灿烂。主人们都回宅院那边午休,花园就成了家班唱戏孩子们嬉戏的天地,偌大的园子仿佛都盛不下他们,不过二三十个小男孩,倒像有百十来人在闹腾。
班里唱小旦的雨香脚步匆忙,东张西望,在一座精美的石雕花瓶旁,见三个小师弟正在那儿盘了一条腿跳跳蹦蹦地斗鸡,雨香叫住了问:“哎,你们看见韵兰了吗?”
“韵兰?韵兰是谁?”小师弟们都望着师兄。
“韵兰就是柳摇金呀!”
“柳摇金?柳摇金又是谁呀?”
雨香拍拍自己的脑袋,笑道:“是我糊涂了,你们来得晚,不知道的。我说的就是今儿外请的名伶柳天寿……”
“就是今儿师兄您陪他唱《惊梦》的那位吗?”一个小师弟问。
“没错儿。”
“哎哟,他唱得可真叫好!我都听呆了!”
“不光唱得好,那扮相儿,那身段儿,哎呀呀,真没治啦!”
“甭提扮相,就不上装,他也比任哪个千金小姐都秀气!”
听小师弟们对天寿佩服得五体投地,雨香不由得一笑,说:“他原先也是咱们胡家班的人。他姓柳,叫天寿,字韵兰,柳摇金是人们送他的艺名儿……”
快嘴小师弟马上接过来,拍手笑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柳摇金是咱昆曲曲牌,安他身上是说他是个唱戏的;又好比他是棵一摇就出金子的柳树,那不就是摇钱树了吗?”
雨香一拍快嘴小师弟的脖颈儿,眯着一双水灵灵的微微凸出的杏核眼,笑着骂道:“小猴崽子,就你聪明!说这么热闹,可他在哪儿呀?”
三个小师弟大眼瞪小眼,一齐摇头说不知道没看见,气得雨香“呸!”了一声,拔脚就走。远远望见牡丹花坛边站着两人,仿佛是唱正旦的冷香和唱小生的浣香。雨香皱了皱满是雀斑的小翘鼻子,迟疑片刻,还是走了过去。
冷香和浣香正在看孔雀。那些雍容华贵的大鸟们拖着金碧辉煌的大尾巴,在牡丹花坛四周,三三两两、高傲而庄严地踱着步子,很像西洋画里的贵妇人。冷香瞥了雨香一眼,装作没瞅见,只管对浣香说:“怎么也不开屏呢?”
浣香笑道:“人家见了你,还敢开屏?”
冷香推了浣香一把,被人称作“桃花眼”的一双秋波媚媚地一瞟,拿手帕掩着瘦伶伶的薄施脂粉的面颊,半笑不笑地娇嗔道:“嚼什么舌头呀,你?”
雨香赶紧接茬儿笑道:“孔雀春天才开屏,眼下就要入冬了,哪里还肯开?前二年韵兰没走的时候,才过了元宵节,只要韵兰一逗弄,这些个孔雀全都接二连三比着开屏,最多那回,十二只孔雀一起开,十二把大扇子,真好看得没治了!”
冷香鼻子里哼一声,撇撇嘴:“咱们哪能跟人家比,人家是名伶,大红大紫,连自家师弟都上赶着给人家卖劲儿唱小春香,哪里还敢指望孔雀对咱开屏!”
雨香知道冷香说的是今天上午的戏。《惊梦》里韵兰唱杜丽娘,雨香演春香。韵兰唱做都极认真,活脱脱一个千娇百媚的太守小姐。就两个人的戏,雨香能不着劲卖力气吗?自然比平日跟冷香配戏出色。这能怪谁?你冷香就是比人家韵兰差着一截儿,还不服气,还吃醋,倒把火儿撒到我雨香头上来了!雨香小脸一沉,长长睫毛的眼睛一忽闪,扭头就要走,被浣香拉住:“哎呀,自家兄弟,何必呢。雨香你来有什么事吧?”
“我呀,就是来找韵兰的!你们见着他了吗?”
冷香像个被惯坏了的女人那样一扭身子,发作道:“没见着没见着没见着!人家眼睛长得比眉毛高,看不见咱,咱也犯不上看见他!”
浣香笑着用眼睛向雨香示意,朝湖边的烟波亭方向努努嘴,雨香点点头,径自走开了。
韵兰果然在那里。
他坐在烟波亭通向水边石阶的最低一级,拿着午饭时专门留下的馒头喂那些天鹅呢。他身边掩映着一大片极红极艳的三角梅,犹如一团红云;他面前有两对洁白的大天鹅围绕着他,像几只大白船那么平稳而庄重地游弋着,不时优雅地曲着长颈从他手中接过吃食;他呢,穿一件湖蓝色熟罗长袍,外加镶银红宽边的琵琶襟月白织锦坎肩,皎如玉树临风;这一切倒映在平滑如镜的湖面上,让悄悄走近来的雨香忍不住喝彩出声:“好一幅行乐图哇!”
韵兰一惊,手里的馒头掉进水中,天鹅们文雅地围着抢,水面泼剌有声,他才慢慢回过头来,神情有几分恍惚,如梦的眼睛似见似不见地望着雨香,问:“你说什么?”
雨香倒噤住了——这长眉凤目的俊美的面容,这莹洁柔嫩的肤色,这袅娜的身姿和这被内行人称作百年难遇的从骨子里带来的妩媚,在梨园行虽不多见却也不十分希罕,惟有他眼眉间的那份忧郁,他眸子深处的几许孤寂,他神情中不时流露出的如梦的迷茫,使他具有的那种天鹅般的高贵和优雅的韵味,却是任何优伶、任何男孩子,甚至任何人都无法与之相比的,这岂是一张行乐图所能装盛得下的?好半天,雨香才不由自主地轻声赞叹道:“怪不得人说你难描难画呢!”
韵兰慢慢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将梦幻情怀尽都收了回去,头也渐渐低下,似在注视水中游鱼,口里问道:“有事?”
他的声音很轻,但字字都吐得很清楚,语气似冷冷的,又像是怯怯的。
雨香连忙告诉他,上午的《惊梦》,主人家赞不绝口,下午定要看一折《闹简》,由他俩各扮莺莺和红娘。因各人师傅不同,怕上台出错,所以赶了来说说词曲和身段。
韵兰点点头,眼睛仍然望着悠然自得地在水面游动的天鹅,问道:“谁点的这一折?上午胡大爷像是没来看戏。”
雨香答道:“是。听说家主爷这些日子忙得焦头烂额,下午怕也来不了。”
韵兰轻轻嘘了口气,柔和地说:“咱们对戏吧。”
词曲才对了一多半,便听得脚步声说话声,有几个人进到烟波亭里来了。雨香正要回头看,无意间发现韵兰的脸骤然涨得通红,红到发际,红到耳根,嘴角和垂下的睫毛都在微微发抖。他吓着了,惊呼一声:“韵兰!你怎么啦?”
烟波亭里,一个沙哑的男人声音也跟着喊起来:“韵兰?天寿?是你吗,柳摇金?快上来啊!”
韵兰和雨香站起身,回过脸,就看见了亭里三位男子,一字排开,都朝他俩望着。正中那位,高高的身材,没戴帽子,只随随便便在月白色长衫外披了一件锦缎紫红敞衣的,就是这花园的主人胡昭华;左右两侧,一胖一瘦,长袍马褂瓜皮帽衣冠楚楚的,是封四爷和王师爷。韵兰雨香相随着,赶紧踏着石阶往上走,只听得王师爷的沙哑嗓子在边笑边赞:“好啊好啊,不减当年,真如芙蓉出水,弱柳扶风……”
“胡大爷,王师爷,封四叔。”韵兰同着雨香一起朝这三人请安。他一直低着头,却能感到家主爷的犀利目光。从今天走进胡家宅院起,他就一直害怕面对这目光,但上午在台上唱戏时觉出台下没有它,却又若有所失。方才陡然听到胡大爷的声音,他一时心跳如鼓,自己也没料到竟红了脸,借着上石阶,他努力平定情绪,还免不了心头发慌,请罢安便垂眼站着,默默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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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哑嗓子的王映村,自那年随胡公子回广州后,就一直充任胡家的师爷,胡公子继承家业,他更成为家主爷的心腹。多好的吃食多肥的油水似乎也养不胖他,他依然精瘦干巴,只是肤色更黑,脸上又多了几道皱纹,也就更显猴相了。此时他捻着颏下稀疏的胡须,眯眼笑道:“两年不见,小天寿出落得越发超逸不群了!”
封四早不是当年的戏团头了,如今下巴也双了,肚子也腆出来了,活像那成天笑眯眯的弥勒佛;可一旦双眼睁大,尖锐的目光如电射出时,当年那个精明的戏团头就又脱颖而出,更带着几分名班班主的威严气概——他执掌广州有名的芳华班已好几年了,韵兰现正在他那里搭班唱戏。他今天应邀带了笛师陪韵兰来胡家花园唱堂会。面对花园的主人——十三行洋商之首,他当然要十分客气,十分讨好,话也专拣主人爱听的说:“胡爷,不是我爱奉承,你老人家实在是慧眼识人,天寿真是天生的梨园材料。多少唱旦角的孩子一到十五六岁,不是长胡子就是长个子,再不然长出个大喉结子,遮遮掩掩费好些手脚。可你看他,都十七岁了,还是那么小巧玲珑,袅袅娜娜,脸蛋儿白净净嫩生生,真个是吹弹得破哟!……雨香这孩子也顶刮刮,上午演小春香活灵活现,才十三岁,也难为他了。”
这时,天寿抬眼去看雨香,目光却一下子被这宅院和花园的主人强行截住,一直冷冷地背手而立的胡昭华,乌黑的眉毛轻轻一扬,似笑非笑,说道:“韵兰,别来无恙啊?”
王师爷嘴角一弯,想笑,立刻忍住,却忍不住向天寿投去探究的目光;封四眉尖一耸,惊异地看看主人又赶快收敛;雨香的好奇全在天寿身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只见天寿躬身款款拜谢,轻声答道:“不敢。”
主人终于微笑开来,象牙色的面颊上,两道长长的酒窝闪烁着,目光缓缓扫过四周,重又回到天寿身上,吟说道:“重游旧地,再晤故人,韵兰宁无感乎?”
天寿很勉强地笑了笑,举目远望,眼里一片孤寂和迷茫,随即低下头轻声地、淡淡地说:“不敢。”
烟波亭里,顿时一片寂静清冷。
“哎呀,大爷你可回来啦!……”冷香不知从什么地方跑过来,冲进亭子就又是说又是笑的,“哎呀呀,真跑死我了,气都透不过来啦!……”他靠着亭柱娇滴滴地喘气,拿着粉红色的小手绢沾汗。就这工夫,浣香也跟脚来到,向主人客人们请安。
生怕冷场似的,冷香赶紧走上去依在主人身边,娇媚地歪着头,笑道:“还是大爷你的主意好,今儿外请的名伶可真给咱们家这台戏增色啦!老太太跟太太看得这个高兴哟,咱们家多少日子没这么开心了!……”一口一个“咱们”,全然是“自家人”的亲昵口吻,显然是说给这里“外请”的天寿听的。天寿默默不语,别人也不好答碴儿,听他又接着说起几位外请名伶的绝招儿,连说带比画,有声有色。
冷香认为自己最美处,在嘴角边一左一右两个小小的饭窝,早就声称与大爷脸上的长酒窝正好相配。为了展示这对饭窝,但凡说话,他就要抿嘴角嘬唇尖,还得顾及口形的秀气,于是冷香那嘴唇就很做作。平日还罢了,只要胡大爷或是需要讨好的什么人在场,他那嘴唇的动作和整个脸上的表情就叫人不敢看。也许有人专爱他这与众不同,天寿却赶紧扭开脸,宁可去看清澈平静的湖水。
“天寿的技艺可见长了,可惜大爷你上午不在家没看着!”冷香终于把话锋指向了他的主要对手,眼睛也笑眯眯地看定了天寿,目光中却带着挑衅的尖刺,“可比两年前强多啦!……韵兰,我还以为你真的再也不登我们家门儿了呢!……”
天寿只淡淡地瞥了冷